勵庵寓言
何勵庵先生言:相傳明季有書生,獨行叢莽間,聞書聲瑯瑯。怪曠野那得有是,尋之,則一老翁坐墟墓間,旁有狐十馀,各捧書蹲坐。老翁見而起迎,諸狐皆捧書人立。書生念(1)既解讀書,必不為禍。因與揖讓,席地坐。問:“讀書何為?”老翁曰:“吾輩皆修仙者也。凡狐之求仙有二途:其一采精氣,拜星斗,漸至通靈變化,然后積修正果,是為由妖而求仙。然或入邪僻(2),則干天律。其途捷而危。其一先煉形為人,既得為人,然后講習(xí)內(nèi)丹,是為由人而求仙。雖吐納導(dǎo)引,非旦夕之功,而久久堅持,自然圓滿。其途紆(3)而安。顧形不自變,隨心而變。故先讀圣賢之書,明三綱五常之理,心化則形亦化矣。”書生借視其書,皆《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孟子》之類。但有經(jīng)文而無注。問:“經(jīng)不解釋,何由講貫?”老翁曰:“吾輩讀書,但求明理。圣賢言語,本不艱深,口相授受,疏(4)通訓(xùn)詁(5),即可知其義旨,何以注為?”書生怪其持論乖僻,惘惘莫對。姑問其壽,曰:“我都不記。但記我受經(jīng)之日,世尚未有印板書。”又問:“閱歷數(shù)朝,世事有無同異?”曰:“大都不甚相遠(yuǎn)。惟唐以前,但有儒者。北宋后,每聞某甲是圣賢,為小異耳。”書生莫測,一揖而別。后于途間遇此翁,欲與語,掉頭徑去。案,此殆先生之寓言。先生嘗曰:“以講經(jīng)求科第,支離敷衍,其詞愈美而經(jīng)愈荒。以講經(jīng)立門戶,紛紜辯駁,其說愈詳而經(jīng)亦愈荒?!闭Z意若合符節(jié)。又嘗曰:“凡巧妙之術(shù),中間必有不穩(wěn)處。如步步踏實,即小有蹉失(6),終不至折肱(7)傷足?!迸c所云修仙二途,亦同一意也。
注釋
(1)念:心中的打算、看法。
(2)邪僻:乖謬不正。
(3)紆:彎曲,繞彎。
(4)疏:清除阻塞,使通暢。
(5)訓(xùn)詁:解釋古文字義。
(6)蹉失:過失,失誤。
(7)肱:胳膊。
譯文
何勵庵先生說:相傳明朝末年的時候,有個書生獨自行走在叢生的草木間,聽到瑯瑯的讀書聲,奇怪在空曠的野地里怎么會有這個聲音。于是他循著讀書聲找去,原來是一個老翁坐在墳?zāi)怪虚g,旁邊有十多只狐貍,各自捧著書蹲坐著。
老翁看見了書生,起身迎接,那些狐貍也都捧著書像人一樣站了起來。書生想這些狐貍既然懂得讀書,就必定不會去禍害人。因而與他們各自行禮,然后席地而坐。
書生問道:“你們讀書是為了什么?”老翁說:“我們都是修仙的。大凡狐貍想要修仙,有兩種途徑:其一是采精氣,拜星斗,漸漸能夠通靈變化,然后積年修煉而成正果,這是由妖而求仙。但是走這條途徑一旦入了邪僻之路,就是觸犯了天條。這條路快捷但卻危險。另一條途徑是先修煉成為人,修得人形之后,再修煉內(nèi)丹,這是由人而求仙。雖然以吞吐導(dǎo)引的方法修煉,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但是長久地堅持,就自然能夠功德圓滿。這條路曲折但卻安全。但是形體卻不能夠自己變化,而是隨著心的變化而變化。所以我們先讀人類圣賢的書,明白三綱五常的道理。只要心變化成人,那么形體也就變化成人了?!?/span>
書生借他的書看,都是《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孟子》之類的書,但卻只有經(jīng)文而沒有注解。書生問道:“經(jīng)文不加注釋,怎么能夠講解得透徹、貫通呢?”老翁說:“我們讀書,只是為了明白道理。再說圣賢的言語,本來就不艱深難解,通過口頭的講授與學(xué)習(xí),只要把字義講解明白,就能夠知道文章的意義與宗旨,要注解做什么?”
書生覺得他的論點既反常又怪僻,困惑著不能應(yīng)答。于是書生就姑且問他的年紀(jì),老翁回答說:“我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我剛剛學(xué)習(xí)這些經(jīng)典的時候,世上還沒有刻版印刷的書。”書生又問:“您經(jīng)歷了幾個朝代,世事有沒有差別?”老翁回答道:“大都相差得不多。只是在唐朝以前只有儒者,到了北宋以后,卻常聽說某人是圣賢,就這點有些小差別罷了。”
書生無從理解老翁的話,只能向他作揖告別。后來他在途中遇見這個老翁,想要和他說話,老翁卻掉轉(zhuǎn)頭徑自走了。
按,這大概是何勵庵先生編的寓言。先生曾經(jīng)說:“用講解經(jīng)典的方式求取功名,只不過是將就應(yīng)付,言辭愈華美而對經(jīng)典宗旨的理解愈是荒疏。用講解經(jīng)典的方式來樹立門戶,眾說紛紜,駁雜難辨,說得愈詳細(xì)而對經(jīng)典宗旨的理解也愈是荒疏?!边@話說得非常符合經(jīng)典的意蘊。何勵庵先生又曾經(jīng)說:“凡是巧妙的手段與方法,中間必然有不穩(wěn)當(dāng)?shù)牡胤?。但如果每一步都很踏實,即使有小的失誤,最終也不至于遍體鱗傷?!边@同老翁所說的修仙的兩種途徑的差別,也是同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