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西安

出梁莊記 作者:梁鴻 著


第二章 西安

農(nóng)民的終結?這樣帶著點遲疑,也更審慎。

——H·孟德拉斯《農(nóng)民的終結》

德仁寨

2011年7月10日,晨,陰雨。我們一行四人,從吳鎮(zhèn)出發(fā),目的地為西安市灞橋區(qū)。福伯家的萬國大哥、萬立二哥和王家二年在那里蹬三輪車;梁家正容在那兒開店鋪做小生意;韓虎子姐弟四個在那里賣菜。梁莊人來來去去,前后不下幾十人在灞橋打過工。

托高速公路的福,一路順暢,下午不到兩點,我們就到了滬陜公路在西安的收費口。依據(jù)萬立二哥提示的路線,下高速,走紡北路,到幸福路,沿著幸福路,就可以看到華清立交橋。他在華清立交橋下等我們。

說得非常清楚,表哥一路開車,結果卻在紡北路上偏離方向,待覺得路不對,已經(jīng)過了官廳立交橋。給二哥打電話匯報,他在電話里大叫,錯了,錯了。二哥在電話里以極高分貝講著路,還是“幸福路”“紡織路”“華清路”,可我們就是不明白。他說不清楚,我們也搞不清楚東南西北。城市里的每一個立交橋都一模一樣,即使是同一座橋,在不同的方向,也同樣可能碰不到面。又折騰了一陣子,最后決定,二哥站著不動,我們這邊坐上出租車去接他,讓二哥在電話里給出租車師傅說路。

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停到了我們的車前。二哥從車上下來,紫膛色的大臉,肚子挺得很高,腰帶在肚子下面虛掛著,褲子幾乎要墜下去。二哥胖多了,少說也有一百七八十斤,倒是那兩顆幾乎突出到嘴唇外的大門牙不那么突了。我有快二十年沒有見過二哥了。他曾經(jīng)是我的小學老師,梁莊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那時候,二哥還不過三十歲,是梁莊小學的教學骨干。他對學生非常嚴厲,說話尖刻,不管男生女生,只要犯錯,一律痛罵。還記得一次上課,我和同學說小話,被他發(fā)現(xiàn),“嘩啦”一聲,那個裹著鐵皮的黑板擦直沖我飛過來,重重擊中我的額角。我抬眼看他,正碰到他如牛一樣的圓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怒氣沖天。接著,一堆唾沫夾雜著急速運轉的話朝我鋪天蓋地而來。那時,他的兩顆大門牙還觸目驚心地往外突著,從那里面噴出來的唾沫比話多。

看見我們,二哥大聲嚷著:“日他媽,變化太大了。前些年在這兒還拉過三輪,這幾年都沒來了,到哪兒都不認識了,路硬是說不清?!比缓?,上前一把抱住父親,“二大,你可來了,說多少次叫你來你不來?!笨粗?,咧開大嘴,也開心地笑著,“聽二大說你來,我都不相信,多少年沒見你了?”

父親笑著罵道:“萬立啊萬立,你在西安幾十年了,連路都認不得了?掙錢掙迷糊了?”

我們開著車,沿著二哥指的方向,終于走上了幸福路。遠處是一個小山包,下面是很深的河,從山包到河這邊,是一條極具彎度的、高且瘦的高架橋。二哥說:“九幾年來的時候,根本沒有這條橋。我拉著三輪車從城里往山那邊送過貨,得繞二十多里地,上千斤,二十塊錢。就這樣,還得認識人才讓你拉?!?/p>

在一片歡笑聲中,父親和二哥合編了一個順口溜:

萬立西安二十年,蹬起三輪來掙錢,

大街小巷都轉遍,城里馬路弄不轉,

人人都說我迷登,一心掙錢供學生。

從華清橋下來,轉一個彎,是一段有圍墻的長長的路。圍墻刷的是劣質白粉,比臨時工地圍起來的要高一些,結實一點,但又比作為固定建筑的墻差很多,上面加著一個青瓦的頂,歪歪扭扭,圍墻的高度、長度和那粗鄙厚重的形態(tài),結合在一起,有一種很微妙的壓抑感。圍墻里的路說寬不寬,說窄不窄,有點像鄉(xiāng)村的老公路,年久失修,被人遺棄。路是老的,但圍墻卻顯然是新近加的。然后一個右拐彎,一條長長的、鐵銹色的街出現(xiàn)在面前。街的一邊是全是賣鋼材的,長長的、鐵銹色的鋼管鋪在店面里,溢到街道上。店主坐在同樣呈現(xiàn)著鐵銹色的房屋里,或倚在門口,神情冷漠地看著我們的車開過。另一邊是一大片開闊的廢墟地,廢墟上堆著各種各樣的建筑垃圾。再向左轉一個彎,是一條小道,路的左邊是一個個獨門小院,右邊是各種零散的垃圾堆。再往里走,右邊出現(xiàn)了一堆堆巨大的垃圾,生活垃圾,也有回收的廢品,廢鐵、廢銅、玻璃瓶、廢紙,各種奇形怪狀的物品,隨意堆放、蔓延在空地上和路上。在這一堆堆垃圾之間,有一條歪斜的小道,通向里面,幾條狗在刨食,一個十幾歲的小伙子正騎著三輪車出來。異味在剛下過雨的空氣中凝結、發(fā)酵,非常刺鼻,一種腐爛的東西長期漚在里面變壞的味道,讓人想嘔吐。直行再往里面走,經(jīng)過一個小鐵路,空間豁然開朗,一個村莊形狀的聚集區(qū)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這就是德仁寨。二哥二嫂,還有其他幾位鄉(xiāng)親現(xiàn)在的居住點。他們搬到這里有一年多。這幾年西安城中村改造的力度越來越大,有相當一些村子完全被買斷、開發(fā),二哥們只好頻繁搬移,尋找新的城中村、新的居住地??粗@個破舊的地方,突然想起進村時那圍墻給我的奇怪的不舒服感,我想到了一個詞:隔離墻。我們在電影上見到的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的隔離墻,美國黑人白人的隔離墻,都與那道墻有相似的氣質。

德仁寨是西安灞橋區(qū)的一個村莊。說拆遷已經(jīng)好幾年了,但總是有各種原因沒有動遷。本村居民早已搬出村莊,把房子租給如二哥這樣的外來打工者。二哥居住的這條街,賣菜的、小吃店、五金店、移動通訊店、手機店,所有做生意的都是外地的,就連那個稍大型的超市也是外地人開的。德仁寨,西安的老村莊,卻幾乎沒有西安戶籍的居民和原始村民。

二哥二嫂住在一棟斑駁的兩層小樓里,上三下二的開間。下面一間租給了做移動通訊生意的人,另外一間房連著客廳,租給一家做夜市小吃攤的夫婦倆。我們到的時候,這夫婦倆正坐在陰暗的房間門口忙著擇菜、洗菜、切菜。

二樓三間房。二哥二嫂租了左邊的一個大間,月租一百五十元,中間一間租給同是吳鎮(zhèn)的另外一對年輕夫婦,面積稍小一點,月租一百。右邊是一個兩間房的小套間,沒有租出去。挨著二哥房間左邊,是一個公用廁所。

二嫂也早早收工,正在房間門口切菜做飯。記憶中的二嫂又黑又瘦,但眉眼和臉龐很俊俏。利索、勤快、下力氣,是梁莊著名的“干家子”之一。二嫂略有點發(fā)福,但回身招呼,說話倒茶,利索勁兒絲毫未減。房間約有十五平米大小,地面是灰得發(fā)黑的老水泥地。進門左首是一張下面帶櫥的黝黑的舊桌子,櫥門已經(jīng)掉了,能夠看到里面的碗、筷子、炒鍋、干面條、蒜頭、佐料等零散東西。桌面上放著一個木頭案板,案板上放著一大塊紅白相間的五花豬肉。

往房間里面看,對面那堵墻一溜排著紙箱子、席子、包裹、破沙發(fā)、桌子和一張大床。大床上的葦席被陳年的汗?jié)n浸得光滑發(fā)亮,四面都有補過的痕跡,靠墻堆著幾床棉被。床的另一端也放著一堆紙箱子,一層層摞著,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和雜物。房間的各個角落都縱橫著繩子,上面搭著衣服、毛巾,掛著傘、帽子、塑料袋等等。整個房間唯一有著固定家居意味的是口厚重的、上著深色朱漆的木箱子。箱子四角用帶有裝飾的鐵皮包著,前面正中部位印著紅白相間的喜鵲和牡丹,顏色有些脫落,透著年深月遠的喜慶。旁邊一個廢棄的電腦桌上,擺著一尊財神像,前面堆著厚厚的香屑。

大家談起梁莊,提到梁莊的很多人。萬龍家女子結三次婚,又離婚了;光義老婆逼著兒子離婚,媳婦沒了,生意也垮了,算是家破人亡;清明顯擺,在西寧校油泵,前些日子來西安買車,非要住賓館;韓家誰誰校油泵發(fā)大財?shù)鹊?。二哥、二嫂、父親兩眼放光,大家都很興奮,呈思考狀、緊張狀和幸福狀。梁莊才是他們精神的中心,梁莊里的人和事閃閃發(fā)光。

吃完飯,我們?nèi)フ易〉牡胤?。拖著行李,往街里面走,街上的各種小攤延伸到路的中間,使得本不寬敞的路顯得更加擁擠。我看到二哥樓下的鄰居在街的拐角處擺出了攤兒,一個兩平米左右的輪子車,上面放著各種涼菜,用塑料殼遮著。塑料殼上面掛著一個白色橫幅,上面寫著鮮紅的幾個字:“涼菜米線河南燴面?!?/p>

我們在“如意旅社”住下?!叭缫饴蒙纭辈蝗缫?。房間積塵滿地,鞋子走過,能劈開地上的灰塵。床上可疑的物品、拉不上的窗簾不說,到衛(wèi)生間,那水池里的污垢讓人氣餒。小心翼翼上完廁所,一拉水箱的繩子,繩子斷了。轉而慶幸,幸虧還有個熱水器,雖然面目可疑,但總算還可以洗澡。這一天的奔波,全身早就像刷了一層厚厚的橡膠。仔細研究之后,發(fā)現(xiàn)該熱水器是一個繩子控制出水的熱水器(從沒在市場上見過,估計是自制的),一拉,熱水出來,再一拉,水停。流量雖小,畢竟還有。涂了一身的香皂,一拉,結果,這房間里的第二根繩子也斷了。

早晨五點半,鬧鈴準時響起。匆忙穿上衣服,往二嫂那兒趕。剛到樓下,就聽二嫂在樓上窗戶邊說:“不用上來了,我這就下去?!?/p>

二嫂從客廳里推出她的三輪車。這個三輪車的確服役很久,車把、鐵的車身都磨得光溜溜的,電鍍完全沒有了,輪子、輪條都裹著厚厚的鐵銹。車座后面的架上綁著水壺,拴著塑料袋,里面裝著紙、手套、帽子和其他小雜物,絲絲縷縷的,像一個小型垃圾車。

發(fā)動機的聲音格外大,“突突突”,在寂靜的清晨猛然響起,非常刺耳。過了那條長長的圍墻路,往右轉,穿過華清立交橋,過一個斜坡通道,再拐到地下通道,就到了路的另一邊。過斜坡的時候,二嫂告訴我,前幾天萬國大哥的車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抓的。這是一個大拐角,很容易把人、車擠到死角去。三輪車夫早晨六點左右出門去拉活,抓人的交警和他們一樣,也六點左右出發(fā),專逮他們。

從德仁寨到二嫂拉活的夢幻商場,約有七八里地。緊靠商場后門的地方,排著好多輛三輪車,旁邊三三兩兩聚集著和二嫂穿著一樣夾衫的人。女人們一堆兒,有的坐在車上,大口吃著包子,有的斜倚在車把上發(fā)呆,有的吐著唾沫在數(shù)零錢;男人們一堆兒,在一塊兒大聲地相互說笑。其中一個瘦小的、戴高度近視鏡、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特別顯眼,看起來很文弱,很有落魄書生的感覺。

二嫂為我一一介紹她的伙伴們,又用手指著男人堆,說那是誰的丈夫,那是誰一家的,家在吳鎮(zhèn)哪邊。她招呼他們過來,那些男人們反而走得更遠了,有使壞的把其中一個白臉年輕男人推出來,往這邊女人的身上推,大家哄笑起來。拉三輪車的,多是夫妻兩個一起。他們還保持著農(nóng)村的習慣,在公開場合里,從不在一起站著。

不到九點鐘的時候,二哥騎著三輪車過來找我們。他早晨的活已經(jīng)拉完了,掙了三十多塊錢。“日他媽,生意不好,淡季,沒人來。”他嚷嚷著,馬上加入了那一堆聊天的男人中去。

十點多的時候,人流漸漸增多,后面廣場各種進貨出貨的人越來越多,門前停著的三輪車越來越少了,大家都忙了起來。二哥說:“走,咱們到健康路去?!痹缫押腿f國大哥約好,下午一起到二哥家喝酒。他一個人在西安拉車,大嫂留在梁莊看孫兒孫女。

健康路是灞橋區(qū)著名的服裝批發(fā)街,街長約有三里地。這是一條有些年頭的街道。路面坑坑洼洼,路口是一個外觀已經(jīng)非常陳舊的商場,往里兩邊是兩排年代久遠的老樓房,顏色灰暗、樣式落后,樓頂上豎著被風雨侵蝕得面目全非的各類廣告牌子。它的左右不遠處都是氣勢洶洶俯視而來的嶄新的高大樓群,襯得健康路格外寒酸、狹小。

不時有三輪車“咣咣”響著飛駛過來,這些三輪車前面都綁著一個小鐵棍,打在三輪車的梁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以提醒前面走的人讓路。三輪車開得飛快,不時擦過行人的身邊,眼看就要撞住,卻“哧溜”一聲滑了過去,技術高超至極??吹轿以谂赃呎障?,騎車者就配合地朝我張大嘴巴,露出笑容,車也不減速,“嘩”地一下瀟灑地騎了過去。歡快而流暢,非常寫意。

萬國大哥拉著人朝我這邊騎了過來,因為速度快,他的頭發(fā)被風往后吹著,衣服也鼓了起來,腰挺得筆直,保持著昔日的軍人風采??吹轿遥_心地笑起來,臉一下子像被揉皺了,巨大的眼袋幾乎頂住了眼睛。我喊他一聲,大哥,慢一下,照張相。他的腰挺得更直了,目視前方,像個統(tǒng)領千軍萬馬的將軍。

大哥很快回轉過來,三里地,對于他們這樣的熟手來說,就是十來分鐘的樣子。在健康路拉車的全是老鄉(xiāng),說話沒有絲毫障礙。王二年不停地拉他的同伴過來,讓我和他們聊天,“都是自己人,問啥都行”。和夢幻商場一樣,他們對我的出現(xiàn)很好奇,不停地問這問那,而當我要給他們照相時,又哄笑著紛紛躲開。最后,大家聚攏在一起,站在三輪車的旁邊,后面的人站在車上,有幾個年輕一點的還擺著姿勢,照了一張集體照。照片里的人個個笑容滿面,意氣風發(fā)。其中一個雙手插進褲袋里,剛好把醬色馬夾攬到后面,露出里面干凈的白色T恤,他雙眼含著笑意,凝視著鏡頭的外面,臉龐方正,輪廓清晰,儒雅而威武。

流轉

下午四點鐘,收工了。萬國大哥、萬立二哥和二嫂蹬著三輪車,載著我們,浩浩蕩蕩地回德仁寨。大哥二哥都鉚足了勁兒,晚上要和父親喝一場。萬立二哥更健談些,幾杯酒下來,打開了話匣子。

1991年、1992年的時候在河北、安陽都干過,咱沒技術,年齡也大,只能出苦力,掙不來啥錢。小柱(大哥二哥的小弟)、咱們韓家?guī)讉€人在河北邢臺鐵廠那兒干活,我就去了。是翻砂,環(huán)境差哩很。一堆堆鐵在地上燒,鐵末子亂飛,我們用鐵锨扒拉,又烤又燒,每個人都像鬼娃兒一樣,嗓子成天像被烤糊了一樣,受罪得很。我忘了我是干一個月,還是不到,反正沒拿到錢。我給小柱說,走,咱必須得走,這活干不成,到最后非死人不行。廠里壞得很,去之前還得先押兩百塊錢,工資也是好幾個月結一次,就是防止你提前跑。最后,我和小柱走了,押那個錢也不要了。韓家?guī)讉€娃兒還在那兒干一段,后來也走了。

小柱還在安陽那個啥刨光廠干過,也是鐵末子滿屋飛,噪音大得很。就是把自行車、手電筒打磨成光哩。聲音一直響,刺耳刺心,我聽著頭都暈。在那個廠里小柱一直流鼻血。小柱十幾歲都出門,受住虧了。

1993年陰歷六月,我來西安。在健康路“蹬腳”(拉人),拉貨,當時是人力三輪車,六百六十塊買的新車,利民牌。早晨四五點鐘就得起來替出攤的攤販裝貨拉貨,咱租的房子離人家出攤的地方三里地,過三府灣,到健康路二里多地,單趟六七里地。然后再回來,再出一家。一早晨幫人家出四五個攤,晚上再幫人家收攤,來來回回,百十里地,掙八九塊錢。一車貨都是七八百斤,千把斤。我是撿輕省的,再輕省也有三百斤。租的房子最多十個平方。咱們梁家年娃兒當時還在這兒,我們在一塊兒干。住的地方臟哩很,都是收破爛的,燒那個電線烏煙瘴氣的,難聞死了,見天早晨三四點鐘都燒東西。

那時候我的想法是,一天掙五塊錢,一個月掙二百塊錢都行。干有兩年,慢慢一次漲到兩塊、三塊,后來,一天能掙一二十塊錢,那時候不出稅,但是,沒有牌照,出來得晚了,被看見了,二話不說,罰三十塊。把車子收了,在煤廠里擱著,在治安辦開個票,先罰二十五元,到停車場再交五塊錢。經(jīng)常被罰,票剛開罷,出來又罰。都是派出所下面的合同警干的事兒。后來又出了一個事兒,三府灣村子不讓俺們這些三輪車走了,但是那是必經(jīng)之路,必須得從那兒過,人家要俺們辦通行證,也是想要錢。有一次,我送紅偉回家,剛從車站回來,三府灣村里治安辦的人從廁所出來,提著褲子把我叫住了,罰我六十塊,要我辦證。你說,邪得很,估計他是專在廁所盯人,也不嫌臭。

從南窯地、余家寨那邊拉被套到城西農(nóng)村去,是九五年的事,有幾十里地,上午十點鐘去,下午四點鐘回來,三十里,二十塊,那還是認識了才讓蹬。我記得可清,那是過過秤的,拉過五百斤的、六百斤的。拉回來累得很,渾身都散架了。還拉過摩托車,兩個三個的都裝過,千把斤,嘉陵牌的,從大雁塔出發(fā)到另外一個地方,估計得有二十里,十塊錢,一個摩托車五塊,這是九四年的事。這還是虎子認識經(jīng)二路那邊的人,才讓我去拉這活。

1995年和1996年,還在鐵路上干過活,南窖地我們房東的女婿做私活,俺們早晨幫人家出罷攤,回來就去鐵路干活,幫人家挖地下的電纜線,晚上回來再收攤。那個人不給錢,就是剩點電纜給我們,我們拿去賣,一米都幾十塊錢。那時候咱三十四五歲罷,正能干,一天到晚干,也不覺得累。那年掙哩最多,往屋里捎四千二百塊。那兩年掙過一千多、兩千多的。你二嫂說掙不來錢不讓回家。

1997年開始干生產(chǎn)隊長,孩子外婆死時我回去,一埋罷,叫我當村長。那時候一個月干隊長是四十塊,還是欠賬。想著當個官怪厲害,多少人爭還爭不到,人家主動讓我干,那我肯定干。當隊長管交提留,交公糧。那兩年,交提留可是重要得很,那時候是以隊里名義借高利貸,一個隊得交幾千塊錢,好像都上萬。隊里把多出的地再賃出去,再還高利貸。社員們少分那點地,起個名叫“預留地”,咱們北崗地幾乎全賣完了。一年四百八十塊,兩年九百六十塊。干了幾年,2000年,才不干了,沒意思。

2000年,和你二嫂去新疆摘棉花,南疆阿克蘇,八九月份,去一百天,摘一斤四毛錢,手快能摘五六十斤,手慢的四五十斤。掙有一千多塊錢。那兒蚊子多哩很,“南疆的蚊子,伊犁的蠅子”都是有名的。蚊子多哩很,鉆過蚊帳,爬在臉上,臉都爬滿了,得不停地用手拍,早晨起來,臉都扇腫了。

后來又在阿勒泰那兒,種哈密瓜,你二嫂的姐、嫂子、妹子都在那兒,打一天藥,一天十幾桶,下來肩都磨破了,摘,種,鋤,黑瘦黑瘦,干一年下來,俺倆掙一萬塊錢。

第二年去克拉瑪依,打井,一個月一千塊。一個月后,庫房里讓我回來看庫,覺得我人老實,倒料,裝裝,碼碼,活還不算多重。但是,井噴的時候不能睡覺,整夜對料。你二嫂在那兒挖樹窩,種草,摘花。干到十月份,活干完了。

春節(jié)買票回家難死了。白天上班干活,到黑了去火車站排隊,硬排半個月,最后買的還是站票??偣矑暧腥f把塊錢。發(fā)誓再也不去新疆了,受罪哩很。那兩年算是把罪受完了。

小柱是2001年陰歷三月十九黑晌去世,二月初五那天生病。他騎車子去上班,路上突然就昏倒了,當時去青島醫(yī)院,都想著鍍金廠有影響,光亮他們在電話里還在說想到北京找咱們老鄉(xiāng)去告狀,意思是廠里的責任,看能不能賠償一些錢。我們也打聽了,咱是外地的,打官司根本都打不贏,第一經(jīng)濟不行,第二也沒有那個人,找不到有權力的人。人家還說小柱有先天性心臟病。凈放屁,活這些年也沒聽說他有這病。從青島到南陽,還是梁賢生弄個車送回到咱們穰縣醫(yī)院。

俺們到南陽車站去接他時,臉都不像樣,蠟黃,人都沒勁走了,梁峰和光亮攙著他,腿都直不起來了。在醫(yī)院時,大便都發(fā)腥,拉的都是血湯子,最后轉成并發(fā)癥了,內(nèi)臟全都壞了。當時花三萬兩千多塊錢,姊妹們都出了錢。都是借的,那時候掙哩少,出來打工都只是顧住家。

2002年你大嬸去世,是食道癌,發(fā)現(xiàn)時醫(yī)生診斷已經(jīng)是晚期了。一直吃不下去飯,到最后忽然通了,喝茶轟隆下去了,一下去馬上就不行了。那是七月二十七,死時六十八歲。人好,也可憐。一輩子沒管過家,都是奶奶把著錢。

2005年又去新疆種哈密瓜,說是不去了,不去不行,那時候想著梁磊(二哥的兒子)要上大學,一年要好多錢,中間這幾年家里事兒多,花銷大,沒存住一分錢。俺們是6月1號去的,10月份回來直接到西安,那年不行,在新疆沒掙來錢。磊子考上重點大學,高興得很,就是為學費熬煎。記得那年學費是三千八百塊,開學走時連學費都拿不出來。俺們都沒回家,在新疆掙錢,你福伯在家到處借,娃兒是自己去上的學。2006年又去克拉瑪依,去一年,在井隊上倉庫上發(fā)個貨,你二嫂在綠化隊里干,我一個月七百塊。11月份又到西安了。過來就再也沒走了。那年去最虧了,這邊健康路生意好了。出去跑跑都不如健康路,這個錢是活錢,自由得很。到那邊端人家飯,受人家管,拉三輪掙這個錢不受氣。

為娃兒上學,俺們奔波的地方多得很。

這兒的生意最好是正月間到五一、六一以前,五一中間有十來天一天能掙二百多。六月到八月十五以前生意淡。每年從8月20號以后,生意好哩很,正好學生娃兒上學,買書包、筆,衣服也該換季。生意好的時候,我們倆一個月能掙七八千,鄰居這家倆人年輕,出狠力,一個月有時能拉上萬塊錢,在這兒拉人最認熟人,來來回回,就都認準了?,F(xiàn)在我記不住人了,原先還行。不過,現(xiàn)在是電動三輪,輕松哩很,車子一發(fā)動,就走了,也不出力。比種莊稼強多了。窮人也有窮人的快樂。

在夢幻大商場,俺們每年要交三千六百塊的管理費,如果你沒交錢,就不讓你進;在健康路,一個月一百塊,還得給黑錢。健康路管三輪車的隊長,不交黑錢就辦不來牌照,明的一年要交兩千兩百五十塊,暗地里還要交一些,逢年過節(jié)還要去看他,煙啊酒啊一年下來也得四五百塊錢。去年辦牌照,我以為不要錢,就去了,人家說,“恁容易,那你不給王哥弄條煙?”日他媽,明著訛錢。還是底層,他們欺負你。他一年至少掙幾十萬塊錢。俺們辦回牌子至少得給他兩百塊。往上報二百把車子,實際上至少四百把車,這暗藏的二百把車的錢他和所長分了。不是我好說,日他姐,要是健康路在咱們吳鎮(zhèn),那錢不都掙瘋了。

二哥說到“掙瘋了”,大家都充滿向往,連聲附和,“那可是,那可是”。仿佛大哥二哥真的回到了吳鎮(zhèn),也做了那里瞞外騙的車隊隊長,真的“掙瘋了”。場面很是滑稽。

晚上八點左右,二哥鄰居的那對夫妻也回來了,加入了談話。

二哥問他們今天咋樣,男的說不咋樣,他拉了八十幾塊錢,老婆拉有四五十塊錢。二哥對我說,這已經(jīng)不少了,這是淡季,他們倆是有眼色人,才能拉這么多。鄰居夫妻看起來很年輕,一問,和我同歲,是吳鎮(zhèn)南頭一個村莊的人。他們來西安十年,兩個孩子,女兒十三歲,兒子九歲,都在吳鎮(zhèn)讀書,爺奶在家看著。隔一兩年,暑假期間孩子會來西安住一住。今年孩子們沒來。女孩子大了,不愿意坐三輪車跟著父母到處跑,要不然,就得待在家里看一天電視,沒人玩,沒人管,連飯都吃不上。

沒有想到,大哥比二哥還善喝。喝醉了的大哥滿臉通紅,一會兒低頭嘆氣,一會兒抹著眼睛,流下了眼淚,長叫一聲:“我的日子不好過啊?!倍绶浅2恍迹骸翱奚犊?,就你賤眼淚多,人家都不難,就你難?!备鐐z一直是嗆茬兒說話,這是兄弟間慣常的說話方式。

我1958年生,1976年元月,十八周歲,去當兵,在鄭州當警衛(wèi)兵,屬于鄭州警備區(qū)獨立一團,四年兵,農(nóng)村娃也沒啥機會,也沒錢送禮,當幾年就又回來了。那時候長哩年輕,個子高,精精神神,是個“圣人蛋”,轉業(yè)回家,每天早晨還跑步,從王家出去,繞著北崗地,跑十來里,堅持了兩三年。為生活,啥小生意都做過,收過廢品,收過塑料,賣過鞋底子、涼粉,宰過羊。一只羊賺十塊八塊錢都高興得不得了。

1992年上北京,小孩他姨夫在那兒搞裝修,我剛開始也是在搞建筑,幫小工,一個月我記得好像是六七十塊錢。干幾個月,我看這個活不行,太苦了,就想走,廠里不給我工資。老三萬科當時在北京當保安,他們?nèi)チ藘蓚€人,穿保安服,才把錢要過來,就這還欠一百多塊錢。包工頭是河北的,錢清是不想給了。

小工不干了,自己找了個廠,搞鐵焊,才開始去給師傅敲敲打打,后來自己干。我自己又換了個廠,到家具公司,學氣焊、電焊,自己摸索著學,咱不是笨人,很快就學成了。在那兒干了兩年多,當車間主任,那時候一個月都千把塊錢,最高一個月拿到一千六七。這是1992、1993年的事。這錢在當時都不得了。后來,小柱也在那個廠干,他主要是幫著搬木頭原料。

你哥、小柱那回打架是為大姐夫哥打的。打姐夫哥那個人是他們一個村的,他們兩家在村里就生過氣,在北京那人找人把姐夫哥打一頓。咱們知道之后,當然不愿意了,小柱就喊了咱們梁莊一幫人,那回是清明,年娃兒,老二老三老四,咱們這邊去八個人,去都拿個片刀,我拿個鋼管,沒找住那個娃兒,把他們村另外一個娃兒打一頓。

大哥講到這里,二哥忍不住發(fā)出感嘆:“那次幸虧沒找到那個人,不然,非出人命不可。那時候咋啥也不怕?出去了,就像換個人。都野蠻得很,潑死哩打,好像沒個啥約束?!?/p>

為啥不干了?我車間主任那個位置被老板親戚占了,心里有點不順,剛好又和甘肅一個人鬧矛盾。老板看見小柱掂個刀在車間里晃,不讓小柱干了,只叫我在那兒干。我給老板說,我兄弟是為我的事,你把我們錢一清,我們一塊兒走。這是1995年的事。

回來干農(nóng)活不行,關鍵是不掙錢。在梁莊停有半年,又去北京。小柱和老三原來一直在北京,當過保安,也到化工廠打過工。我看他那兒空氣不好,才把他弄到家具廠。當時聽小柱說在煤廠干活時摔過一跤,里面有個下水井,摔住腰了,好些天沒起來,估計是怕有啥事,工廠就不讓他干了。后來又干過刷漆,也沒見過戴口罩。生病估計都與這有關。

從北京借的錢,六百塊錢,直接來到西安。和我在北京掙的反差很大,但是我就滿足了。沒人管沒人整,自由。我是1995年陰歷九月份來的,就沒有動。整整十六年,一直沒有動。我沒有投資,投資不起。那真是出住力了。二百斤的包,毛毯包,往樓上扛,一包一塊錢,一口氣扛了十六包,最輕一百六十斤,最重二百三十斤。那還是信任咱,才讓咱扛,不是那個人還不讓你扛。

現(xiàn)在少出力了,比原來多掙錢了。錢還是不夠用,一塊分十塊都不夠用。梁東上學,一年四千多學費,再加上吃喝,一年一萬多。先上大專,又上本科,上了五年。你大嫂一年到頭吃藥,至少得幾千塊錢。家里人情世故也大,行的人情多,我是一人掙錢全家人花。

不過也有高興事。2008年12月24日,圣誕節(jié),梁東給我發(fā)了個信息,你看,我給念念:“圣誕將至,不知你又和佳友們到哪兒去暢游?無論你在哪里,請別忘記了我對你的深深祝福!”我回了四句:“佳節(jié)美景無心游,披星戴月健康路,掙錢為兒完學業(yè),是為父的大任務。”

今年,梁東在鄭州要結婚,買房需要四十多萬,五十多平米,四十萬,吃人啊,還說是在郊區(qū)。你說咋辦?好不容易供出來,還得管,你說不管行嗎?就他那工資,多長時間能攢幾十萬?我給他借了八九萬塊錢,還借你萬科三哥三萬塊。兒子又給我發(fā)短信,“親愛的老父親!兒子讓您受苦了!已經(jīng)二十多歲的兒子卻仍然讓我那兒五十多歲的老父親出力!受苦!心里很受傷!”我看了心里也難受啊。說實話,就咱們這個收入,供一個、兩個大學生,這個家算完了。

大哥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拿出他那個破手機給我翻看他二兒子梁東給他發(fā)的短信和他回的短信,喃喃地念著,一邊搖頭、訴苦、嘆氣,可是那語氣中卻帶著驕傲、炫耀和軟弱。三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刪那三條信息,就他那個破舊手機,他得花多大功夫才能留住那三條短信啊。最后那條短信是2011年4月17日發(fā)的。兒子心疼他,這使他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了。

二哥一直白著眼瞪他,不時拿紙塞到大哥手里,口氣很沖地說:“趕緊擦擦,流啥眼淚。”轉過臉對我們嘟囔著:“大哥大嫂有些偏心,稀罕老二娃兒,想著老二在鄭州過得好,將來能指望住,啥錢都貼給老二了?!?/p>

沒想到大哥聽見了,大聲嚷著:“我偏啥心了,梁峰能顧住自己,家里房子都蓋了,老二啥也沒有,不指望我指望誰???”

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大哥醉醺醺地站起來,說得走了。他住的地方離這兒有將近十里地。二哥也沒有留他住下,因為他的三輪車電瓶晚上必須充電,另外一個替換電瓶還放在家那邊。說好了,明天下午再過來。二哥已經(jīng)打電話給韓家虎子,韓家虎子聽說我們來了,激動得很,說不做生意了,明天上午就過來。我說我們到他那邊去,他一定要先過來看我們,然后,再把我們接過去。我知道,這是禮數(shù),表示鄭重。

搶劫

第二天早晨,二嫂帶著我們?nèi)艋蒙虉龊徒】德忿D了一圈。還剛剛和大家聊上,二哥電話來了,說大哥已經(jīng)到德仁寨家門口了。二嫂笑著說:“你大哥可真難得,一般是舍不得耽誤拉活的?!被氐蕉缂依铮茏匀坏?,我們談起大哥前段時間三輪車被扣的事件。沒想到,不是簡單的被抓被罰再放人的事情,大哥組織了一場示威,很有現(xiàn)代英雄的意味。這與大哥喝酒就哭的軟綿綿的形象頗為不符。喝了酒的大哥開始講事情的經(jīng)過,隔壁一些老鄉(xiāng)也陸續(xù)過來二哥家聊天湊熱鬧。十一點多的時候,虎子和他老婆也過來了。在梁莊時的虎子是一個瘦弱內(nèi)向的年輕人,現(xiàn)在,依然瘦削,但神情活躍,開朗異常?;⒆拥淖笮⊥扔脦讉€厚厚的木板夾著,外面纏著一層層的布,走路一瘸一拐的。一個下雨天,虎子上車下菜,滑了下來,小腿骨摔斷了。

我記哩可清,6月23號早晨不到六點半的時候,我就騎到了華清立交橋,那是俺們這些拉三輪的最警惕的地方。我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快六點開始走,到那個地方最多十幾二十分鐘。那個地方車少,又有一個大斜坡,擠你好擠,是他們作案的好地方。看見三輪車,里面裝著黑狗子的大金杯車就開始往路邊擠,擠成一個三角,把人車圈住,看你往哪兒跑!逮人可好逮,一般是女的抱住車哭,男的死拉住車不放,嘴里還跟他們論理。論啥理啊,明知道沒指望。蹬三輪的,十個有九個都被抓住過。我一直在想,他們不穿制服,我可不可以打他一頓?他沒穿制服,那可不可以把他當作鬼來搶劫我們的?

一到立交橋下,我就習慣性地心跳加速,想著加快油門,趕緊騎過這一段??墒?,怕鬼鬼到。金杯車不知啥時就跟著我了,把我往里擠。要是年輕那會兒,我就非闖過去,跑了就跑了,不行軋死算了。現(xiàn)在老了,不敢了,一猶豫,就被擠死了。他們下來一群人,最少七個人,就一個穿警服的,其他都沒穿,把我車子往那兒一攔,把我鑰匙拔了,也沒亮警官證。他們抬著我的車就往金杯車上扔,我肯定不放手,我想著他是搶劫的(那也是騙騙自己),我死不放。我記哩可清,金杯車車牌號最后三個數(shù)字是×××。我不放手,我說你們反天了,也沒有證,憑啥抓我?他們壞得很,把我的電瓶箱打開,想把我的電瓶拿走,三輪車最值錢的就是這電瓶。幸虧我平時都鎖著,他沒拿走。我護著車,死死拽著,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放手。這是我的車。那五個人連擰胳膊帶擰腿,把我胳膊都擰腫了,又死死掰我的手,硬是把我掰開了。把我用手銬銬住,扔到金杯車里。我又掙出來,拿胳膊去攔我的車,他們抱住我,其中一個人死捋我胳膊,胳膊當時就麻了。他們把我的車抬上車,門一關。又把我推出去,趕緊跳上車也跑了。我在后面追一截兒,罵了一通,也沒啥用。

回來一看,媽呀,胳膊腫得像蘿卜一樣,銬手銬的地方皮都溜了一層。你看,這都十來天了,還腫著,上面的皮也脫著。日他媽,得用多大勁啊,是非要把我車弄走不可。

后來我就去找“托兒”,我打電話以后,他說你等著,過一會兒回來,說,老梁,你這個車不行,拿不回來,一點希望沒有了。人家說了,你太犟了,還敢還手?還敢打我們?就是不給,如果不犟,三百四百,就可以拿回來。并且,人家還說了,反正沒開票,就沒有這個車。你說,當時他們連抓帶打,把我三輪車搶了就跑了,上哪兒開票?。克麄兪窍氚盐业能嚸料?。連等三天,還是不給。又等到星期六,“托兒”回過來話,人家給不了。我是想著,掏點錢算了,哪怕多花倆。我準備了五百塊,給我們隊長老張打電話,老張問完之后,也這樣說,人家堅決不給了。

我打了三次“都市快報”熱線,接通了,人家也說,我給你聯(lián)系記者。但是,始終沒有人來。

我日他媽,我氣啊,我這個車子值兩千塊錢,要是買個新車至少得三千多塊錢。我又準備了七百塊錢,去找“托兒”,給人家說,你再去說說,我多掏幾個錢,把車趕緊給我,耽誤一天都是一天的錢,咱耽誤不起啊。平時“托兒”肯定是行的,因為我們給他的錢,他要和交警分成的??墒沁@次就不行了,估計是抓我的人有領導,我罵住人家了。我去停車場去看我的車,他們把電瓶箱都撬開了??磥碚媸窍牒谖业能嚵?。我又去找“托兒”,我拿一千塊錢,說都給人家,到時你的再給你,看行不行?!巴袃骸被貋碚f,那不行,人家是不認這個賬了,要黑你這個車了。到星期一早晨八點多鐘,我還在給“托兒”商量,我舍得花錢。咱不想鬧,想著還是掙錢重要。

星期一早晨九點多,我給你二哥打電話說這個事兒,我說不行了,咱們到交警隊門口去,看能不能要過來。老二一聽,馬上聯(lián)系這兒的老鄉(xiāng)們。幾個鄰縣的老鄉(xiāng)都去了,我想著二十多個都中了,后來,去了五十八個人。包了三個面包車,人家人情得很,只要個油錢。我們把平時拉車的那個布衫子脫掉,都穿的平常衣服,省得人家說三輪車又在鬧事。

站在交警隊門口,大家都舉著手,喊著“還我車子”“還我天理”。聲音不大,稀稀拉拉的,但也是口號。我差點哭了,想起了我在軍隊里喊過的口號。最后,我對大家說:“今天這個事,我老大一人承擔,天塌下來我頂著?!?/p>

剛好一輛小轎車進去,抓我車的那個人就坐在車里,他也抓過別人的車。人們都說,就是他,就是他。車上那個人嚇得臉發(fā)白,說不是我,不是我。俺們在交警隊門口站有兩個小時,才開始沒有人理俺們。到了十點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多,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圍在門口,里面的車都沒法出來。他們頂不住了,開始派人叫我們進去。他也害怕,本身他這個事是違法的。我說,俺們不進去,叫你們大隊長出來說。

后來,就把俺們叫到門衛(wèi)室,說商量商量。我和老二進去。說是不罰錢了,叫我補個停車費。我說,我不補,你當時搶我車時,為啥不開票?那個大隊長就在門衛(wèi)室的里面,就是沒出來。我離門里面近,聽見他們在說,“我正在接待”??赡苁巧厦骖I導在問情況。他們也害怕。

最后,車停了六天,讓我交六十塊,罰四十,總共一百塊。停車場那些人都和交警串通一氣,他們?yōu)榱藪赀@個停車費,專門找黑狗子去抓俺們。從“托兒”、隊長、交警,連停車場的人都想拔俺們一根毛。這社會還有沒有公道?

車算要出來了。老鄉(xiāng)們也心情好,耽誤了一上午沒干活,啥話也沒說。后來,咱們那兒的中間人說,請大家吃頓飯吧,才開始說每人拿一盒煙。我說行。后來在華清路吃的飯,一人一瓶啤酒,一碗拉面。大家都呼呼嚕嚕吃著,開心得很。連煙、油錢、飯,算下來,總共下來花了一千多塊錢。吃飯時我說,今天高興,心里舒暢,樹活皮,人活臉,咱也算爭口氣。

前幾天,就是上星期六早晨,連出了兩起事。先是咱們裴營那兒的老鄉(xiāng)紅星,早上五點多的時候,車叫黑狗子抓走了。沒多長時間,一個人開著大三輪機動車,拉著滿車桃,沒有牌,交警開著車把人帶車擠到華清立交橋路邊,把車擠倒了,那個人的腿也軋斷了。他是長安縣的人。那人桃子不要了,只喊“救命”,看的人可多了。最后還是紅星開著那個三輪機動車把那人送回老家。人家感激得很,送紅星很多桃子。

真是三輪車逆行了,違法了,還是干什么了,抓住你也行。你走得好好的,他都過來抓你。當時也開過會,我還問過,有事沒事,俺們這蹬三輪車的算不算違法?人家說,你好好走,沒人管你。但是,我就是好好走著被抓住的。

有辦法了還是回家。有錢了,啥事都辦完了,我就走。在家里,沒人敢說這個那個。在外面掙個錢真難啊。那兩年叫別人讓路,敲一下車上的杠子,讓人家讓一下,人家開口都罵。誰都想罵你,都覺得你下等人,可以欺負你。可偏偏咱們穰縣人不吃這一套。那都是打出來的,跟電影上一樣,都是磚頭亂飛。都是想著你是蹬三輪的,好欺負你。

“托兒”最壞,兩邊吃,勢力大。專門替三輪車夫要車,得的錢兩邊分。光俺們這一片就有兩個“托兒”,啥活不干,養(yǎng)活一家子,還買有車。

鄰居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沉浸在大哥講述的被抓的事情中,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講起自己的遭遇:“你是不知道啊,他們真是狠哩很。前年春天,我家孩子來這兒,才三歲,想著跟著我車走,也沒事。那天還不是在華清立交橋那兒,是個中午,在另外一條路上,我忘了是啥路,沒拉人,我家小孩兒坐在車里。忽然從一個大面包車上下來一群人,朝我這邊過來。我趕緊躲,蹬著跑,那些黑狗子往我這邊追,我就蹬啊蹬,騎得可快,結果,朝左轉時,轉猛了,車廂一下子斜過去,我小孩兒從車上摔下來。孩子流了一臉血,哇哇哭著。我嚇蒙了,不知道孩子咋樣了,抱著孩子哭。還是過路人說,別哭了,趕緊去醫(yī)院看看孩子咋樣。好在事情不大,眼睛劃傷了,臉只是擦傷,在診所縫了好幾針。那些黑狗子早就沒見了,估計是看見出事了,就跑了。嚇死我了,再不敢讓孩子來了?!?/p>

大哥講的這段話里有幾個關鍵詞:“黑狗子”,“托兒”,“搶劫”,這是他們?nèi)嗆嚪蛏畹闹匾獌?nèi)容。“黑狗子”,就是不是警察、卻被警察雇來行使警察職責的人,協(xié)警、城管、治安員、拆遷隊員,都是類似身份和職能的人。他們的工資由所雇單位發(fā),身份雖然曖昧,但卻可以公開執(zhí)法。在西安,他們被三輪車夫們稱為“黑狗子”。“托兒”,就是兩邊吃的中介人。一頭和警察聯(lián)合,分工合作,你抓人罰錢,我在中間說合讓人交錢;另一頭又假裝站在三輪車夫的立場上,因為三輪車夫只有這一條途徑要回自己的車子。這樣,“托兒”就成了最忙碌也最得勢的人?!皳尳佟?,這是三輪車夫們對抓他們的警察行為的總結。他們辛苦掙錢,小心謹慎,提心吊膽,卻總是被抓,被罰錢。更有甚者,他們想不給你車,就可以不給你車,你沒有任何辦法。

在網(wǎng)上看到這樣一個帖子,面對城市三輪車的混亂狀況,一位官員給相關部門下了命令,“每座城市有每座城市的通行標準,城市道路資源是有限的,電動三輪車、自行車、摩托車占用道路資源,就限制了群眾的交通出行,這是政府絕不允許的;同時它也影響了西安作為國際旅游目的地的城市形象。下一階段要堅決取締在城區(qū)各旅游景點、繁華十字、城區(qū)主干道行駛的電動三輪車、自行車、摩托車等?!?/p>

這位官員的話非常清晰地回答了“城市為什么禁止三輪車”這一問題,糾正了大哥們對“搶劫”一詞的不合適使用。但是,這里面又有一些關鍵問題很讓人困惑:為什么不能讓三輪車、自行車占用“道路資源”,否則,就“限制了群眾的交通出行”?城市屬于誰?誰才有資格占用這道路資源?什么樣的車輛、什么樣的人才能夠行駛、行走在這城市的大道上?這里的“群眾”又是誰?顯然,它不包括如萬國大哥和萬立二哥這樣的三輪車夫們。

打架

從上午回來到下午一點多鐘,三四個小時過去,我一直忍著,沒有上廁所,不是不想去,而是無法去。那個漆黑的廁所,讓人無法進去。中午時分,我出來上廁所。二嫂和虎子老婆正在廁所里面靠門邊的水池里洗菜,邊洗邊起勁地聊天。水池是臟的白色,上面橫著一個濕漉漉的黑色木板。我進去一看,一切都是黑的、暗的。廁所沒有窗戶和抽風機,燈泡是壞的,屋里昏暗不明。水泥地板上是厚厚的、顏色曖昧的污垢,抽水馬桶的蓋子、坐板、桶體都是黑的,微透著原來的白色??繅Φ慕锹浞胖粋€垃圾桶,被揉成各種形狀的衛(wèi)生紙團溢出來,散落在四周的地面上。馬桶前放著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大塑料盆,里面盛著半盆黑色的水,正上面斜拉著一個繩子,繩子上掛著一條男式褲子。滿屋讓人憋氣的污濁的氣味。我極快地扭頭往外走。水池的木板上,放著那幾個鮮艷的塑料盆,盆子里放著新鮮的豆角、芹菜、青菜、木耳等,這是一會兒我們要吃的菜。

我回到房間,聽大家繼續(xù)聊天,不再喝茶,又忍了一個小時,馬上就要開飯,實在忍不住了,只好再進到廁所。掀開馬桶,黑乎乎的塑料墊子,馬桶里面還有沒沖干凈的便物。實在沒有勇氣坐上去。出去下樓,沿街轉了一圈兒,沒有找到公共廁所,只好再回來,用一層層衛(wèi)生紙墊著,咬著牙,半蹲著,艱難地完成了這個過程。

飯桌上,我竭力避免對我們吃的菜展開聯(lián)想。我吃得很起勁,以一種強迫的決心往下吞咽。為了向自己證明:我并不在意這些。粗糲的食物橫亙在喉嚨,我的眼淚被憋了出來。

講到黑狗子抓人,又講到打架,氣氛更加熱烈起來。飯后,二哥主講,大哥、二哥、二嫂、虎子,還有隔壁的老鄉(xiāng)(這幾天他也很早收工,和我們一起聊天),另外一棟樓上的三四個老鄉(xiāng)在一旁不時補充。

原來是市容罰款,“黑市容”也多得很,不讓人車混裝。有時罰貨主,有時罰三輪車夫。在健康路,吸個煙罰五百,保安也參與詐騙。最后見報紙了,那也不行。商場里的小偷小摸都是保安養(yǎng)的。這兩年要好得多。

原來“黑市容”厲害的時候,大家的日子都沒法過了,罰一次抵住你干半個月。健康路需要三輪車,上面不取締,但是哪年都得送禮,最低五百塊錢。就這,還是抓你,用車硬擠,如果出事故了,就趕緊跑了。城管打得太狠了,罰得太厲害,老鄉(xiāng)們就組織起來,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在僻靜處,逮住其中一個人,一群老鄉(xiāng)圍上去打他們,把他們也打怕了。

那兩年沒少打架,打了就打了,跑幾天,再回來。跟公交車司機也打架。公交車司機牛得很,也壞得很,開腔都罵。你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他硬把你往路邊擠,有時候,拉一大車貨,硬生生地被擠倒,咋也扶不起來。氣急了,沒人的時候,就拿著磚頭、鐵棍去砸公交車的玻璃,砸得稀爛。逮住一個牛氣的司機把他打得起不來。

現(xiàn)在有110,打個電話就來了。打群架按黑社會定性質定案,咱這兒的人們也不敢打了。這一來,公交車又瘋了,看見騎三輪車的硬往邊兒擠。有好幾次都出事。出事兒跟人家也沒關系,反正又沒有直接證據(jù),沒人管??偟膩碚f,你是個蹬三輪車的,人家都看不起你。

虎子那兒也打架。他們在菜市場賣菜,齊抓是多少錢,挑著買是多少錢,有些菜不讓挑,挑之后就賣不成,那些本地人非要挑?;⒆右彩莻€別子,干脆不賣給他了,本地人開口都罵。說要叫多少多少人打虎子?;⒆咏o我打電話,俺們開著面包車,去了三四十人。那個人早跑沒影了。

二哥講到這里,虎子老婆插話,帶著非常明顯的不屑表情:“城市人說話傲慢,西安市里人,啥也不干,擺個臉子。一般都為啥打架?安康人好說,‘你臭蹬三輪的’,‘你就個賣菜的,還怎么怎么?’咱這兒人受不了。真打架了,城市人即使叫人,也最多能叫三四人,農(nóng)村人一叫一幫子。說明還是窮幫窮。城里老婆兒們拾爛菜的也很多。俺們那個菜市場,有個女人穿得非常光鮮,天天晚上去拾爛菜葉子?!?/p>

當年梁峰(大哥的大兒子)來蹬三輪,從健康路里面拉出來,說好是三塊錢,結果只給兩塊錢。就為這一塊錢。話說不對,那人把梁峰打哩順嘴流血,對方仨人。咱們老鄉(xiāng)到里面一喊,來有十好幾個人。鞋、磚頭、棍子亂飛,給人家打傷了,臉都腫到一塊兒了。最后人家來叫治病,全是私了。老大拿著多粗的木棍子,甩開胳膊,揚起來都打,幸虧我攔住了,否則把人都打死了。那次涉及的人多,對方要讓賠錢,還指認了一些人。咱就想,大家都是幫忙的,不能幫咱了還讓人家賠錢,咱自己掏。那邊也是河南人,魯山的,找哩中間人,說合一下,賠了兩千多。老大說,花兩千多,我心里美。這是前年的事,老寨西莊。都是為一塊錢。

健康路人多,騎三輪車,“咣咣”敲著杠子,讓人讓路,那些人開口都罵。咱都想著算了,下苦人,罵他罵,咱掙咱哩錢。大哥就是忍不下,人家一罵,他就忍不下,為這惹下多少事。成天都有人說:“快,快,你們老大又在哪兒給人家打架了,快去快去?!蔽乙宦犘睦锞突帕?。老大說話難聽,容不得一點氣,人家稍微傲一點,他就說:“他算他媽那個×?!蔽艺f:“人家都在那兒立著,你罵人家。”他說:“咋,我罵了,咋了,我叫你管哩?!?/p>

有一回打得最最惡哩。還是為一塊錢。那是2005年左右的事,和你二嫂上新疆種哈密瓜那年,剛又回西安。那兩個坐車的人是咱那兒一個隔壁縣的老鄉(xiāng)拉的,講好了,從南頭拉到北口,倆人三塊錢,到那兒了,不給了,只給兩塊。咱也不行,雙方僵持一會兒。后來這個女的打電話,叫他愛人來。他愛人叫來四五個像黑社會一樣的人,都是五尺多高的個子,來就說,誰?誰?惡得狠,就開始打。把兩個老鄉(xiāng)打哩頭破血流。咱當時人少,吃虧了,一個老鄉(xiāng)頭都被打爛了,用衣服纏纏繼續(xù)打。另外一個老鄉(xiāng)被人家一棍子悶到頭上,就睡到地上了,臉都變成黃白紙色,起不來了。那些人和那兩個女的開始走了。

這時候,咱那個縣的老鄉(xiāng)來了幾十號人,咱們穰縣人也去了,都是互幫互助。那個女的都上到車上了,要走了,人們都說:“就是那個女的,就是那個女的。”把她拉下來,又打。把那個女的打得尿褲襠,男的打了滿身是血,都是拿著棍子硬打的。打完之后,參與打架的人都躲起來了,躲兩三天,再來。有的回去都認不得,打哩眼都暈了,有些都是閃電式地跑了。車都事先擱好,后來健康路派出所評理,各治各的病。

二嫂在一旁慢悠悠地插言:

打架也分前方后方,女的幫不了忙,就在后面看車子。那年也出個事,那時我和你二哥是剛去夢幻商場拉三輪。有人從商場出來問老鄉(xiāng),到鞋城多少錢?老鄉(xiāng)說一人兩塊錢,倆人四塊。那個人說倆人三塊,行不行?你看,還是為一塊錢。咱們這邊人說不行,就一人兩塊。那人開始說不好聽話,給你十塊錢你去不去?咱這邊人頂他,說,你只要給就去,一百塊都敢拉。那人臉子黑著,說,誰說哩?誰說哩?手指著俺們說,愿意在這兒干不干,不愿意干說一聲。他就開始打電話,不一會兒,從商場里出來十來個人。咱們這邊人都出去拉活了,夢幻商場這兒就五六個人,后面人都還沒來。那些人抓住一個人就往里面去,咱們一看不行,就開始打,五六個打十來個,拿鐵鏈子打的,打哩順頭往下流血,最后,那兒的人拿著鋼板開始掄,咱們那兒濤子把鋼板奪過來,把那個人的肋骨都打斷了。那邊的人們看打不過,都不敢上。他不知道咱這兒的人都拼命。

男的打架,女的趕緊把大家的三輪車都開到背處。打完了,該跑的跑了,連一個人都找不著,車俺們再一輛輛騎回家。那次咱們老鄉(xiāng)中興沒跑開,他的三輪摩托上有血,他車放在背處,當時俺們女的推車時沒看見。那邊人報110,把車推到辦公室,不給了。最后咱們這兒的人一個湊三十五十,給中興又買個摩托車,對方在醫(yī)院住著,找不到人。

二哥接過二嫂的話茬兒,接著講起來:

那回是我主事哩。我給老鄉(xiāng)們說,中興也是為大家,車被收了,咱們再幫他買一輛。大家都是積極,自愿哩,最低出三十,情意重哩五十。都出了,沒有不出的。只要在這兒,都出。后來聽說對方有黑道保護,剛交了保護費,所以才那么橫。他不知道穰縣人是生紅磚,不怕死。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是不敬我,對不起,咱咽不下這口氣。

打架,都是為一塊錢。有些人根本都是看不起三輪的。他認為我罵你一句你也沒辦法。那些和咱們打過架的知道,這幫人心齊,惹不起,都不敢惹。有些人偶爾來一下,看你是蹬三輪的,看不起你,想在你面前吃個尖。他要是知道,他肯定不惹你。說明他心里還是看不起你。

那次一個賣書包的在我面前露能,非要少給我一塊錢,還罵罵咧咧,一個大男人家的。后來,就打架,那個賣書包哩至少挨一百下拳頭。把我也打了個滿臉花,咱們那兒的人都上來了。結果,那個賣書包的偷偷走了,不在這兒干了,嫌丟人。

梁峰大概是2000年來的,先來蹬三輪,在這兒有個西安本地女子看上他了,梁峰樣子隨大哥,長得好,倆人還談上了。我們都打他爛鑼,說這個女子風流,他爹也是那一片兒的黑社會頭子,你就是個拉三輪的,以后真結婚了,還有沒有你日子過?。苛悍逡猜犜?,后來就去到北京打工,不來西安了。我成天說,小娃兒們別來蹬三輪車,干個技術活,有個門路,這都是出死力,別人也看不起。

說起來,我可是高中畢業(yè),正兒八經(jīng)上個學,起個屁用。出門還得靠老鄉(xiāng),得不怕死,要不是,你活都活不下去。

大家都七嘴八舌,急著講自己的故事和感想?;⒆觿e著腦袋,高聲嚷著:“出門,老鱉一不行。賣菜也一樣,菜市場一個老鄉(xiāng)吵架,一群人都上來了。不抱團不行。社會自古以來都是出力人受苦。西安那些老婆兒、老頭兒要管這事。經(jīng)常有過路人說,這簡直就是土匪。誰想當土匪啊?你們不尊敬人,還不叫人反抗一下?你罰款、收車也得有個秩序和法律吧?一個城市離不開農(nóng)民工去做具體的事情,不可能每個人都能買起小轎車,沒有賣菜的,拉三輪的,城市也不可能方便。不過,有一天要是真取締了,咱也沒啥說的?!?/p>

二哥二嫂和鄰居們的講述很激動,但也很平常。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但對我來說,卻是完全新鮮而震驚的經(jīng)驗。好像只有在電影上見過那樣的場景:一群人混戰(zhàn),磚頭、鐵鏈、木棍、砍刀亂飛,相互不要命地撕打,隨時都有可能被打倒,隨時可能要人命。真的難以置信。眼前的一張張臉,我的大哥、二哥、二嫂和鄰居們,哪一個不是和善、羞澀、質樸而又內(nèi)向的人?

“打架,都是為一塊錢”,既是為一塊錢,又不是為一塊錢。多數(shù)是因為尊嚴,尊嚴的被踐踏和一種不甘。也因為他們必須如此,否則,他們就無法在此地生存。因為共同的命運,三輪車夫們緊緊抱團,一個有事,集體呼應。

還有另外一種話語敘事。在這一敘事里,二哥們的歷史形象又是另外一種存在。有這樣一則報道:

三輪車夫耍賴致交通癱瘓3小時

萬余輛黑三輪成××市頑疾

××市交警支隊一大隊的民警們沒想到,他們的一次常規(guī)執(zhí)法居然遭到三輪車夫抗法,引來數(shù)千人圍觀,致使市區(qū)××路交通癱瘓3個小時。事情已過去七八天,許多××市民仍在熱議這一話題。人們之所以關注,是因為在××市區(qū),目前大約有1萬輛無牌無證三輪車在橫沖直撞,嚴重影響市民出行安全,成為××城市交通管理一大頑疾。

2010年12月1日下午4時30分,××市交警支隊一大隊民警在××路發(fā)現(xiàn)了3輛無牌無證電瓶三輪車在非法營運。執(zhí)法過程中,協(xié)警和三輪車夫發(fā)生肢體接觸,三輪車夫躺在地上耍賴,試圖通過堵塞交通要挾交警還車。由于數(shù)千人圍觀,××路交通癱瘓了3個小時,直到大批增援民警趕到,才恢復通暢。

××市交警支隊副政委向《法制日報》記者介紹,××市區(qū)共有4000多輛合法三輪車。而目前無牌無證三輪車至少在一萬輛以上?!痢痢两榻B,目前,××市無牌無證三輪車已呈三大趨勢:一是集團化。有的甚至湊錢成立了“基金會”,如果被查,“基金會”拿出錢給他再買一輛。二是信息化。三輪車夫基本上加入“諜報組織”,一旦有人被查扣,眾多三輪車夫通過對講機快速聚集,前往阻撓執(zhí)法。三是暴力化。即使發(fā)生交通事故,三輪車夫也仗著人多勢眾,漫天要價,恐嚇威脅開汽車的另一方高價賠償……

××市交警支隊提供的資料表明,2007年1月至2008年12月間,無牌無證三輪車違法肇事共造成嚴重交通事故122例,致死亡27人,重傷147人。××市許多網(wǎng)民認為,無證無牌三輪車不僅嚴重影響交通秩序,還成為嚴重危害社會穩(wěn)定的一個社會問題。

“目前,××市每百戶人家擁有汽車數(shù)量25輛,已進入堵車時代,黑三輪車亂停放、亂行駛、亂拉客,加劇了××行車難?!薄痢潦姓f(xié)委員×××認為,根治之策是學習省城,不管有牌無牌,全部取消市區(qū)營運三輪車。當然,對有牌的要給予適當補償安置。

這是一篇毫無問題、司空見慣的報道。在這篇報道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哥二哥們在官方眼中的形象。報道的最后一段,最終真實原因出來了,三輪車夫為什么必須被清理?因為該市“每百戶人家擁有汽車數(shù)量25輛,已進入堵車時代,黑三輪車亂停放、亂行駛、亂拉客,加劇了××市行車難”。

三輪車必須給小汽車讓路。城市及城市階層已經(jīng)發(fā)展到要堵車的階段了,怎么還能容許三輪車的存在。結論是:必須“清理”掉三輪車。正如西安那位官員所言,他們影響了城市市容,擾亂了公共交通,占用了道路資源,嚴重降低了一個試圖和國際城市接軌的城市的品質。

“清理”,這是城市管理對二哥他們經(jīng)常使用的字眼。這就是大哥二哥們的歷史形象,是屬于要被清理掉的那一部分。然而,在二哥們眼里呢?那些協(xié)警,那一次次的“肢體接觸”,那一次次的抓捕又是什么呢?同樣是“骯臟的”、是“人渣”、是“光天化日下的搶劫”。一個場景的兩種敘述,其面貌、形象和各自的立場卻完全不同。幾乎有點引人入勝了。

在規(guī)則、懲罰和羞辱之中,那個漆黑的廁所,把二哥們內(nèi)在的傷心、內(nèi)心的被損害及對這種被損害的麻木承受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最后,它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和一種象征。

我們正在聊天,隔壁老鄉(xiāng)跑過來說,趕緊打開電視看看,“都市快報”正在播尋人新聞。一個鄰縣老鄉(xiāng)的老婆和孩子在西安走丟了。他的老婆腦子稍微有點傻,有一天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出去,還懷著孕,可能上公交車上錯了,就走丟了。老鄉(xiāng)找到陜西電視臺的“都市快報”,已經(jīng)播報了好幾天,始終沒有找到。二哥以非常輕蔑的態(tài)度回了一句:“管那些閑事干啥?不是咱們這兒的事,不要管那些事。××縣人不給人交心。再說,回家了誰也不認識誰,誰還跑到××縣去找他們玩。”

二哥的冷漠讓我很意外。剛才還在講打架時大家的互相支持,轉眼間就變成“不干我事”。這是怎么回事?是怎樣的心理運動軌跡?也許,在打架的時候,他們是一個群體,非常抱團,不管是誰惹的事,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同戰(zhàn)斗。但是,一落實到生活中,則是這種“不多管閑事”的態(tài)度,非常自然的冷漠。“打架”必須參與,因為你必然有“被打”的時候,而“找人”則與他人無關,只是閑事一樁。

小天使

天氣悶熱,空氣濕度很大,黏在人的身上,渾身難受。出去跑兩三小時,回來又連續(xù)坐在二嫂家那極低的小凳子上七八個小時,聊天時很興奮,忘了時間,忘了變換姿勢,一放松下來,發(fā)覺竟累得不能動彈?!叭缫饴蒙纭钡臒崴髯屛翌H為懊惱,和房主交涉,毫無結果,我只好買個盆子,將就著洗洗。房間里的空調打開,吹進來的仿佛是灰塵,不知道有多久沒有開過了。這充滿細菌的空氣拂過我的臉,我不堪一擊的皮膚迅速嚴重過敏,癢痛難忍。我用手“啪啪”地拍打著,像是打在一個橡膠皮上,厚厚的,隔著好幾層才傳到我的感覺神經(jīng)上。

后來幾天,我都是將近七點鐘才到二嫂家。二嫂總是笑吟吟的,看我疲憊的樣子,勸我說,有啥看的,別去了,不就是那幾個人,見天干一樣的活。我不敢承認自己內(nèi)心的念頭:我其實已經(jīng)在盤算著什么時候走了,過敏只是給自己的一個借口。但好像是為了完成任務一樣,我堅持早晨的例行功課:到市場和老鄉(xiāng)們聊天。

剛到夢幻商場,就聽其他老鄉(xiāng)說,早晨又逮人了。其中一個老鄉(xiāng)的車被拖走了。一會兒,那個老鄉(xiāng)走過來,就是這幾天經(jīng)常和我聊天的王營人,愛說愛逗,非常活躍。問他情況,和大哥被抓的過程差不多,看得出他很生氣,但也有自認倒霉的態(tài)度在里面?!白ァ笔浅B(tài),但不是每人每天都要被抓,排排坐,分果果,輪到誰誰倒霉。二嫂用一種劫后余生的語氣告訴我,她很幸運,拉三輪車這些年,才被抓過三次。

十點左右,虎子打來電話讓我和父親到他那邊去玩。聽到這件事,說可能是全市統(tǒng)一行動,金花路那邊也在大規(guī)模查車,一早晨就查了十幾輛車。他們今天進菜少,開回市區(qū)早些,躲過一劫。這次是專抓機動車,理由種種:沒戴頭盔,穿拖鞋,沒帶運營證、車牌證、駕駛證、行車證等等??傊隙苷业揭粋€理由罰你。

我想起《華商報》的一位記者,他采訪過我,我們聊得還比較投機,不知他能否幫上一些忙。我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位老鄉(xiāng)的情況。他非常同情,但同時直接表示,這事兒不好辦,他只能幫著去新聞處問一下。

十一點左右,我們坐上出租車,到虎子那兒去?;⒆幼≡诮鸹纺且黄囊粋€拆遷村里?;⒆釉缇驼驹诼房诘任覀儭?匆娢覀?,一蹦一跳地要過路這邊給我們開車門,被二哥罵了回去。村頭是一條長長窄窄的石板小路,下面排水溝的味道時時沖上來,非常難聞。向右轉,一個狹長的石板小道,寬不到三米,長卻至少有一兩百米。小道中間停著一輛三輪車,一邊緊靠著墻,另一邊還剩下窄窄的小縫,只是一個人的寬度。這是虎子的拉菜車。走過車,路似乎越來越窄。路的中間立著一些長長的鋼管,直伸到二樓,支撐著二樓往外延伸的那些房間的地板。在這些林立的鋼管下面,一個小女孩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拿黑黑亮亮的眼睛看著我們。

她左邊是一個簡易的三合板釘?shù)男∽雷?,桌子上放著黑色小鍋、作業(yè)本和文具盒,旁邊散落著幾個薄薄的木制簡易小凳。右邊,樓梯的墻體石灰完全脫落,露出一種充滿油膩感的黑色。她的后面,是封死了的小路盡頭,一個高大的土堆嚴嚴實實地堵著,幾乎和這二層的樓房一樣高。陽光從一線天的上方灑下來,單薄、稀少,在小女孩兒身后形成模糊的亮光,而在小女孩的前面有重重的陰影。高大、陰沉的夾縫中,這個眼睛黑亮、茫然的小女孩坐在那里,像一個孤獨的、流落人間的小天使。

“這是強的女兒,今年十歲?!睆?,虎子的大弟弟?;⒆映堇锖傲艘宦?,一個皮膚蒼白,有著陰郁眼神的青年人從屋里走出來,和這周邊的氛圍非常協(xié)調。他朝我們看了一眼,表情淡然,對我們的身份沒有探究的興趣,也沒有交流的愿望。

虎子家在二樓。踏上樓梯,一拐彎,突然進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此時是中午十一點半左右,正是青天白日。這是怎么回事?我嚇了一跳,在前面走的虎子(我完全看不見他)一邊不斷招呼我“要小心啊,小心哪”,一邊罵房東,“房東壞得很,給他說過多少次這樓梯燈泡壞了,就是不來修?!?/p>

站在二樓的樓道里,我明白了樓梯為什么那么黑。二樓所有的空間全部被封閉了起來,銀色的鋁皮,從欄桿到樓頂,從樓道的這頭到那頭,嚴嚴實實地圍住了這一切。這有六間房長度的地方,只挖了三個小窗戶,露進微弱的陽光。比牢房還牢房?;⒆诱f,這是三年前說要拆遷的時候,房東為了能夠多出一些面積(拆遷的規(guī)定,是封閉空間都算面積),臨時釘起來的。樓下鋼管所支撐的樓上的房間,也是那時搭建出來的。全村所有的房屋都這樣改造過。這二樓,住了四戶人家,虎子姊妹三個和另外一家老鄉(xiāng)。

虎子進屋,先拉亮房間的燈。這是一個里外間的兩間房,外面是廚房,放著簡陋的做飯家什。里面那間側墻用石灰潦草地刷了一層,白白的,透著里面的黑色墻體,有種分外的凄涼,房間潮濕、陰暗、憋悶。唯一散發(fā)著明亮氣息的是一個嶄新的金屬色音響。黑色的地面,低矮的凳子、桌子,紙箱子,塑料袋,隨意拉的繩子,一切透露著馬虎、潦草和暫時對付著的氣息。

虎子在這個村莊的這兩間房整整住了二十年。他今年四十三歲,換句話說,他在西安和在梁莊的時間幾乎是均等的。在梁莊,他花了將近三十萬,蓋了一棟華美的房子,先進的抽水馬桶,大理石的地面,空調、冰箱、熱水器,一應俱全,去年他的兒子就是在那座房里結的婚??墒?,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在那座房子里總共住了不到一個月。

虎子一定要請我們在路口一家飯店吃。出來的時候,他的姐夫哥在門口站著,和我們打招呼。我招呼他一起去,他拒絕了。這時,迎面走過來一個瘦小的女性,稍微看了一眼之后,我的記憶馬上恢復了,這就是虎子那位長辮子的姐姐,極其溫柔的、腰稍微有點探的、沉靜的姐姐。現(xiàn)在,她的大眼睛變得往外突著,腰更加彎了,還是一根長辮子,但前面的頭發(fā)明顯少了,稀了,幾乎可以看見頭皮。穿得最劣質的滌綸襯衫,空空蕩蕩的,不見乳房,也不見軀體,如幽靈一樣。好像有什么深深地壓著她,一直壓著,最后,這壓力內(nèi)化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再也擺脫不了。她手里拿著一束面條,并沒有看我們,低垂著眼睛,還是那樣溫順,只是臉上多了一絲微微的笑意,算是打招呼吧。

走在路上,虎子口氣以一種輕視的口氣說:“他(姐夫哥)肯定不會去吃,不跟人來往,來往了還要還人情,他舍不得。一分錢都看得可緊。你知道他們手里現(xiàn)在有多少錢?至少百十萬。這我可有數(shù),這些年他們是只進不出。不吃不喝,不和人來往,一門心思掙錢。他們現(xiàn)在還在老市場賣菜,比我生意還好。兒子上大學,重點大學,還想著要在農(nóng)村給兒子說個人(給兒子找老婆)。真是不知道咋想的。”

和虎子、二哥在他家門口的面館吃飯。突然聽到外面吹吹打打的嗩吶聲和司儀的唱喊聲,跑到門口,看到一群穿白色麻布、戴孝帽的人正跪在飯店門前的路上,低著頭哭泣。隊伍最前面放一張四方形桌子,桌子四周用布撐起來搭成小房子模樣,里面放著一張老年婦女的遺像。一個中年婦女正趴在桌子前做哭泣狀。執(zhí)事的人拿著喇叭喊著,大家起來,再跪,再起來。過一會兒,在幾個嗩吶手的喇叭聲中,幾個人抬著放遺像的桌子和那桌飯,孝子們跟在后面,繼續(xù)往前走。

葬禮的執(zhí)事像玩笑一樣,看到我照相,對著我,擺弄著姿勢,又以夸張、表演式的聲調喊聲著各種口號。年輕一輩有低著頭不好意思看人的,有四處張望的,有相互交談的,很少專注于葬禮本身。唯有那個中年婦女扶著桌子在認真而悲愴地流淚。在城市的車水馬龍和機器的嘈雜聲中,葬禮變得輕浮、陳腐,毫無尊嚴。沒有大地、原野的背景,這些儀式成為無源之水。

人家不要咱

再次回到虎子的出租屋。我很想再碰到他的姐姐,或者去和她說幾句話,我一直被她沉靜的溫順吸引,但虎子和二哥卻很不積極?;⒆蛹益⒚盟膫€,在虎子來西安站住腳之后,兩三年內(nèi),他把他們都弄到了西安,也賣菜,同住在這個村子的這棟樓里。但說也奇怪,這么近,姊妹們的關系卻不十分親密,也沒有吵架,即使過年過節(jié),也很少在一起吃飯、聊天。以二哥的觀點,其他姊妹不滿意虎子太喜歡與人交往,尤其是過往的老鄉(xiāng),牽扯太多,花錢手太大?;⒆永掀艅t意味深長地說:“反正別想在她家吃個飯?!?/p>

快言快語的她先說了他們來西安的經(jīng)歷。

“俺們來西安都快二十年了。1992年收罷苞谷來的。女兒紅紅一個多月,我抱上來了。娃兒(兒子)一歲三個月,留在他外婆外爺家。我賣菜,女兒跟著我,冬天也可冷,我弄個小被子一包,抱上去,立在火邊烤著,凍哩渾身發(fā)抖。

“那兩年多可憐,下午去咸陽蹬一車菜,來回得六七十里,七八百斤,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到家。早晨五點多就得到市場。一車能賺二三十塊錢。風里來雨里去。當時覺得不錯。

“中間三年都沒回去,三年都沒見娃兒。第四年回去,把莊稼收收,地不種了,給人家,不回去了。好幾年,一年都是掙個兩三千塊錢,就這也行。條件好一點,你虎子哥他們姊妹都來了。前幾年生意好,從七點半到十一點半,就不住秤,一天凈利潤有三百塊錢?,F(xiàn)在又不行了。弄個新市場,看著可好,市場不行,要錢的地方倒是不少,四塊地板磚的地方,一個月九百六十塊,衛(wèi)生費垃圾費又一二百塊錢。不干也得掏,就這還得開后門送禮。

“俺們娃兒老埋怨俺們倆,說從小不管他,扔到外婆家。還和他爸吵架,說俺倆對他和紅紅不一樣。我說,房子給你蓋蓋,老婆給你接接,那還不算稀罕你?那也是形勢逼哩,那時候可憐,沒辦法。要說現(xiàn)在的娃兒們真是可憐,一年到頭見不著爹媽。

“后來娃兒為啥不上學?他說,人家上學爹媽跟著,買這買那,我就一個人,我不上了。也是我們常年不在家造成的。貴賤就不上。我說,你上吧,不行我回來算了,你好好上,反正不管咋著能供起你上學。他又說,好大學考不上,不好的大學上著沒啥意思,還不如去學個手藝。也是,好多上大學的娃兒也沒見有個啥好工作。他不上就算了。農(nóng)村人就這樣,你上了上,不上就算了。不過還是有距離。俺們也有感覺??雌饋砀改父⒆硬荒茈x,時間長也不行。這也是打工帶來的。

“對西安也沒啥感覺。反正就掙個錢,好壞跟咱也沒啥關系。要是有一天不抓咱了,那說不定好一點?!?/p>

我問虎子:“虎子哥,你掙的錢也不少,咋就沒想著在西安買房?現(xiàn)在漲了,又買不起了。有沒有點后悔?”

虎子耍賴似的嚷道:“誰在背后編排我?哪掙多少錢?你看我這花銷多大,迎來送往,攢不住錢。不過,咱根本都沒想過在這兒買房。漲多少跟咱也沒關系。反正咱也不在這兒住?!?/p>

“那就沒有想著老了住西安?”

“打死也不住西安!”虎子以異常堅決的口氣回答我。

“都在這二十年了,在這兒待的時間和梁莊都差不多了,還不算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時候都不是西安人。”

“也沒一點感情?”

“有啥感情?做夢夢見的都是梁莊?!?/p>

“為啥不住這兒?”

“人家不要咱,咱也沒有想著在這兒?!?/p>

“那多不公平啊,憑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給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錢買個戶口也是個空戶口,多少人在這兒辦的戶口都沒用。分東西也沒有你的。連路都不讓你上,成天攆。路都不是你的,那啥能是你的?農(nóng)村人本來啥也沒有,只要能掙錢糊個口就行,沒想著啥。對西安沒一點感情,清是干夠了。一不美(生病)就想回家。咱就沒想著在這兒買房子。在這兒再美,就是有保險,也不在這兒。我給你說個實話,要是有吃哩有喝哩,我就不出來了?!?/p>

據(jù)二哥講,虎子在七八年前已經(jīng)有幾十萬元的存款。當時,西安的房子并不貴,他們完全可以拿著錢買到一套不錯的房子?,F(xiàn)在,那點錢什么也不是了,虎子又一次被甩出城市的軌道。但是,他們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城市金融的漲落、好壞與他們的內(nèi)心完全沒有關系,他們的內(nèi)心一直停留在梁莊。我不理解的是,一個在西安住了二十年的人,談起西安來,竟然如此陌生,甚至充滿敵意。但不管怎么樣,自己的小環(huán)境應該更舒適一點,這總沒有錯吧。像虎子這樣的情況,兒女都已結婚,家里蓋了一棟豪華大宅,他們的基本任務已經(jīng)完成,生意也不錯。應該租一個好一點的房子住,這樣陰暗、憋悶的環(huán)境,對身體健康太不利。

“這一片兒都是這樣的房子,也實惠。你要是進到正規(guī)的家屬樓,你出車弄啥都不方便,你想,你拉著一車菜出出進進,別人咋看你啊。這民房干啥都行。咱干這個活也不適應住高樓。就想著在家蓋個房子弄得美美哩,將來回家住?!?/p>

“看著那好小區(qū),就沒想過自己也住那兒?”

“就沒想過住那些地方,我感覺,十個有九個打工的都沒有想過。不是說的,我那房子在梁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城市工人看不起賣菜的,說實話,他們一個月兩千塊錢,我們隨便五千塊錢都掙來了。還不受誰管。不過閨女就不一樣了。閨女對這兒有感情,人家買房要在這兒買,她同學都在這兒,從小在這兒生活,都有來往?!?/p>

“那如果城市也給你三險五金,戶口啥的,你住這兒嗎?”

“給醫(yī)療保險啥的?那也不在這兒,日他媽,給個啥也不在這兒。在這兒奔波這些年,也夠了。你看著,只要是做生意的,都在老家弄有房子,主要咱這打工還不是穩(wěn)定工作。說走就走了。對西安沒感情,一回去就心里美。你們梁家興龍來看我,特意給我說,咱們兄弟將來都要落到家里。住到城市有啥用意?沒有三朋四友,空氣也不好。它請我住這兒我也不住這兒?!?/p>

虎子以一個農(nóng)民的倔強談著西安,仿佛西安就是他的敵人,談起來滿腔的怒氣和怨氣,同時,又因為它與他毫無關系,而不愿去真的生氣。

“在城市買個房子干啥?那個消費咱根本養(yǎng)不起,暖氣費、衛(wèi)生費、還有放車子、上個廁所都要錢。農(nóng)村人都是想著有個溫飽就行。做這生意買個商品房沒啥意思,連個車都沒地方放。

“還有,就說我這腿,在這兒就是治不起。主要是因為這醫(yī)院貴,越是大醫(yī)院越是貴。稍微大一點的病都回去了。到華山醫(yī)院,先是掛號,一檢查,先讓上四樓打石膏,讓住院,照X光,讓交一萬塊錢押金。我一聽,簡直是怕人,第二天就坐車回去了。在穰縣一個私人醫(yī)院看病,總共花了一百五十塊。在家里住了二十一天,又檢查了三次,說沒事,養(yǎng)著就行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回家也沒少花錢,可回家高興,吃飯、喝酒、打牌,也花了四五千。就是多花倆心里美?!?/p>

二嫂聽到這里,拍著腿笑起來,指著二哥說:“哈,可一樣。你二哥六月份回去。回去之前一天小便十四五次,覺得不美氣得很,干吃不上膘,懷疑是糖尿病。后來在北方醫(yī)院檢查一下就是糖尿病,人家直接叫住院,說嚴重。你二哥說自己帶的錢少,跑回來了。我看你二哥壓力可大,心里不高興,就說,要不回家一趟,一是治病,二是家里人多,可以岔開一下。”

二哥神情激動,搶著二嫂的話頭說:“說到回家,心里猛一熱家伙。你二嫂說,不行你回家,我一聽,高興得很,說那可行?;厝サ金h中醫(yī)院看的,那天夜里一吃,晚上馬上就好轉了。開的中藥,喝了九天,中西藥一共花了一百八十五塊,檢查血糖,恢復正常了。又抓九服,一共一百七十四塊錢。這是來西安吃的。咱們那兒醫(yī)生說,你九服中藥吃完之后,長期吃這個藥就行,茯苓山藥片。藥費總共就花了三百五十九塊。不過,回家?guī)焚M總共也花了好幾千,可想著回家就是花多了也暢快。一說回去心里猛一暢快,病感覺立馬就好了,感情深得很。家里人也高興得不得了。不喝不喝,弄了一件酒,喝得一點不剩?!?/p>

二哥唾沫飛濺,顛三倒四地表達自己“回家心里清是美”,把自己的好喝酒也歸結為“心里美”的表現(xiàn),惹得二嫂又瞪了他好幾眼。但是,談到回家,她同樣激動:“我們幾個女的在一塊兒說話,只說要回家,前幾天都沒心干活。只想著回家咋樣咋樣。說到回去清是心里美氣?!?/p>

虎子還特意提到幾年前發(fā)生在西安的一個車禍。同一車禍引起的死亡,同樣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城市戶口和農(nóng)村戶口的姑娘被賠償?shù)腻X不一樣,城市姑娘賠三十多萬,農(nóng)村姑娘只賠十幾萬。虎子憤憤地往地下吐口唾沫,“同命不同價。你說啥時候能一樣?同樣的命,硬是不一樣。”

作假

梁家正容和老婆在德仁寨的這條街上開了一個小店鋪,賣服裝和一些針頭線腦。我來西安的時候,他回梁莊。他的生意不好,鋪子準備轉讓。我快要走的時候,正容又回來了。他比二哥稍晚一些來到西安,做了很多種生意。奇怪的是,別人做那個生意都能賺錢,他卻總是賠錢。先是賣熟肉,賣有幾個月,市場查得厲害,不敢做了。接著賣菜,干幾年,虎子夫妻兩個賺有幾十萬,他們夫妻卻只賺幾萬塊錢。正容老婆嫌太辛苦,就改弦更張,開個小店,不用風吹雨打。但是,開了兩年多,不賠不賺,再難維持。高大的正容一臉茫然和認命,是那種死受的神情?;⒆佑靡痪湓捒偨Y正容:“他就是膽子太小,啥都不敢弄,啥時也發(fā)不了財?!钡?,在說到食品如何造假時,正容倒是表情活躍,說話流利通順。

食品作假我最清楚,我做了幾個月,知道一點門道。咱們有老鄉(xiāng)做得非常大,賺膿了。啥都是假的。假牛肉你知道咋做的?買來死老母豬肉,一煮,一上色,就變成牛肉了。熟肉那花樣可多了。都是工業(yè)用鹽,火硝、火堿,這是發(fā)的,發(fā)大、注水,可以加大重量。用的化學原料是石紅,做肉都兌有馬爾福林(福爾馬林),不容易壞啊,往外一發(fā),肯定要壞。像腸子一類的,買來的時候是黑的,用硫酸、雙氧水一泡,就變白了。你去買腸,買毛肚、海鮮,那白花花的肯定都有問題。咋可能恁白?咱在農(nóng)村,又不是沒見過豬腸子?可是人們喜歡那樣子好看的,你真是一點門兒都沒有。

家家后面都是一個大作坊,那真是臟得很。放幾個大桶、高桶,一百多公斤肉,一點白面往里面一放,一兩個小時后,用手一捏,就碎了,就像熟了一樣。再稍微加工一下,上點色,就可以吃了。完全不用煮,熟了,可以吃了,你說,這是啥概念?

那肘子肉,把大骨頭一去,打食用膠,兌點淀粉,生的時候打進去,一煮就縮到一起,看起來像是個整體。殺豬的人把壞豬肉往皮里一塞,把死豬肉兌進去。一開始,我們?nèi)ダ相l(xiāng)家玩,老鄉(xiāng)就不讓我們吃他的熟食品,專門去街上買一點新鮮肉,做著吃。我還不知道為啥?后來自己一做,媽啊,打死我也不吃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吃熟肉。不敢想,一想起來就惡心。

一斤肘子肉能做一斤二三兩。牛肉一斤能煮一斤。都是用多大的氣泵,打膠打進去的。火硝淹的,蘑芋粉全是化工品,毒性太大,咱們有老鄉(xiāng)被抓住了,拉走那一車,值二十萬?;炓院螅嵌拘?。這些東西,都是對準火鍋店的。有一種粉,加一點,硬做出來。羊血都是做出來的,用血粉做的,吃著像棉花套子一樣。咱們吳鎮(zhèn)街上都是真的,人家是清真。那吃著是真好吃,脆脆的,滑滑的,可細致,鮮得很。記得俺們小時候一碗羊血湯是八分錢,羊血紅紅的,上面放幾棵香菜,綠生生的,冒著熱氣,想起來都流口水。豆腐是葡萄糖酸鈉打的,石膏打出來的斤數(shù)少。

做啥事都可不容易。賣熟肉,看著賺錢,那衛(wèi)生上、防疫上,啥部門都要錢。不管你一個月做不做,你都得給人家錢。錢一給,他們就不管了,其實是拿錢買個包庇。咱為啥發(fā)不了財,咱做不了那個假,也不會像虎子一樣,給人家搞關系。拿著錢也不敢送,不知道咋塞給人家。可是不作假、不送禮還真發(fā)不來財。社會走到這兒了,也沒辦法。主要是底下人弄壞了。經(jīng)是好經(jīng),下面的人弄壞了。

越打假,人們越做。國家也沒辦法。都以罰款為主,越罰我越干。罰到最后,罰的人和被罰的人都成朋友了。你來罰,我給你錢,就睜只眼閉只眼過去了。罰了錢,就多了成本,不作假,就掙不來錢。作假也是為了生存。管事的也有問題,逮住也不說不讓你做,以罰錢為主。你要是逮住讓他坐監(jiān)獄兩天,他就不做了。小偷也是,罰倆錢,又讓他走了。出去了繼續(xù)偷。

現(xiàn)在做的人少了。那兩年做哩可多,隱蔽哩很。咱們穰縣有幾十家都是做這的,都發(fā)財了,管得嚴,也不干了。好幾個老鄉(xiāng)在老家蓋兩座房子,在灞橋蓋兩座房子。干二十多年了,錢掙夠了,去賣汽車配件去了,配件也都是賣的翻新產(chǎn)品,也是假的。他賣真的不掙錢。必須賣假的,私人的,不正規(guī),便宜得多。

你不知道,城里人好騙,圖便宜。你說說看,羊肉卷十幾塊錢一斤,羊肉都二十多塊錢一斤,那咋可能是真的?

其實人們都有問題,特別是城里人,也不知道咋想的。他來買肉,光買那著色好的,他認為那好。你是真的,啥也沒加,著色肯定不如那些好,不加還不行。他就是不買。你說我這是真的,沒加過色的,他看你那樣子就像看怪物,不相信。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算了,以后也上色,看著可好看。像賣菜,也是學問大得很。藕是用檸檬酸泡的,我們都泡,前幾年進了原色的都沒有要,只好也泡。黃瓜打哩藥之靈,直挺挺的不彎。誰不知道那直挺挺的有問題?但是,人們?nèi)ヌ?,光挑這種,你說啥門兒?那彎曲的,長得不好的可不好賣。

咱們梁家芳娃們在嘉峪關賣輪胎,校油泵,賣的都是舊輪胎,一個凈賺幾百塊。那校油泵是啥?只要人家車停到他門口,沒有千八百塊那根本走不了。一個配件五十塊錢都能賣到五百塊錢,能不發(fā)財?依靠這,人家買了上百萬元的工程車、挖掘機,雇個司機,專當老板了。

不管賣啥都有假。修個三輪,換個帶,都能換個假帶。雞蛋也作假。我都在想,費恁大的事,做一個小雞蛋,到底能多賺多少錢?真是想不通。賺那個錢還不夠費事錢。

羞恥

那個年輕的三輪車夫臉上突然呈現(xiàn)的“羞恥”讓我很難過。那紅暈在他臉上持久地存留,仿佛一朵無法凋謝的花。他的背影也給我一個堅定的拒絕。

第一天和二嫂一起去市場,老鄉(xiāng)們非常驚異,又很好奇,遠遠地看著我。給他們照相時,“嘩”地一下全跑了,那些調皮的人把自己的伙伴使勁往前推,自己則躲到后面,于是,就有那么兩三個站出來,“照就照”,像赴刑場一樣,大義凜然。第二天、第三天再去,大家已經(jīng)非常熟悉,相互推讓著,羞怯地,但又大膽地走到我面前,擺著各種姿勢,讓我照相。一些見過世面的年輕車夫過來,和我聊起了政治等等問題。那個戴著眼鏡的老落魄書生根本沒有上過學,是先天性弱視,說話粗俗直接得可愛,來西安拉車已經(jīng)二十幾年。我說起對他的第一印象,大家都哈哈大笑,一直取笑他。

在一片歡快的喧鬧聲中,他拉著裝滿貨的拖輪進入了我的視線。一個年輕人,上身穿著緊身的黑色T恤,下身一件腰間有金屬鏈的深藍色牛仔褲,額前的頭發(fā)挑染出一撮鮮亮的黃色,腳上穿著一個人字拖。鐵架子上放著六個巨大的尼龍包,他像其他三輪車夫一樣,一手抓著把手,彎著腰,胳膊上、脖頸上的青筋往外漲著,依稀看到臉上白皙的皮膚和散落其間的鼓鼓的青春痘。那雙穿著人字拖的腳幾乎脫出了鞋,一步步拼命吸住光滑的地面。

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舉著的相機,正在拍攝這群他也熟悉的、沒心沒肺的、嬉笑的三輪車夫。他的臉“刷”地一下漲紅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曠的廣場之中,被置于舞臺之上。幾乎是一種激憤、羞恥,他迅速扭過頭,速度加快,腰彎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貨車縫隙里走。正在鏡頭前作怪大笑擺姿勢的那位中年人朝他喊:“兒子,兒子,民中,過來,咱倆照個相?!边@位中年人,非?;钴S,每次拉著車過去,都會喊我:“妹子,來,給我照張相?!比缓螅瑪[出彎腰的、蹬腿的、拉纖的姿勢,做著夸張的怪臉,招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這個叫民中的年輕人本能地略略停頓,朝他的父親嚴厲地瞥了一眼,更快地走向大貨車沉重而龐大的陰影。他的父親一再喊他,他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看我,只是倔強地往里面走,無比堅決地避開我的鏡頭和我的眼睛。他不愿和我對視,那一瞥而來的眼神似乎還包含著某種敵視。

這是三輪車隊伍中少見的年輕人。那位父親,指著孩子的背影,訕笑著對我說:“不知吃啥槍藥了,就不和我說話。”

二哥在旁邊說:“哈,就是一個二球娃兒,別看他不說話,可不少給咱們?nèi)鞘隆!痹谀俏桓赣H和二哥相互補充的敘述中,我大致了解了這位年輕人的經(jīng)歷。年輕人今年十八歲。十五歲下學,先是到新疆跟著姨夫們學校油泵,干了一年,嫌太累太寂寞,姨夫的店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孤零零地設在路邊,平時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接著到廣州、東莞打工,在電子廠和服裝廠里,不到一年,說啥也不干了,再加上金融危機,他在的那個廠倒閉了。今年四月份來到西安,開始拉三輪。人沉默異常。要么不說話,要么就是和坐車人或不相干的路人吵架。天黑收工后,和一幫小老鄉(xiāng)——都是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走在街上,腰里各揣一把鋒利的小匕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到處找茬打架。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對這個年輕人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很想和他聊聊??墒?,他根本不看我。他對他父親在鏡頭面前的熱情、巴結和熱衷極其憤怒,總是在遠處用很嚴厲的眼神看著他。等我想走近的時候,他就消失在貨車背后,或給我一個脊梁。我和他父輩的三輪車夫們聊得越開心,混得越熟,他離我越遠。那倔強的脊背向我昭示著某種排斥,甚至是某種仇恨。我看著他和人談價格,那漲紅的臉,一起一伏的呼吸,充滿著憤懣,一言不合,似乎就要吵起來,拳頭就要過去。實際上,他單薄瘦弱,打架未必能贏。他的父親馬上過去打圓場,最后,他才開始裝貨、捆車、拉車。他低著頭從我前面走過,那一撮黃頭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深深地低著頭,不看我。

我把相機裝進包里,假裝和別人說話,好讓他知道,我沒有關注他。我沒有再找他說話。

這個叫民中的年輕人,他恨夢幻商場,恨那夢幻的又與他無關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來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讓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無比寬闊的鴻溝。

他為他的職業(yè)和勞動而羞恥。他羞恥于父輩們的自嘲與歡樂,他拒絕這樣的放松、自輕自賤,因為它意味著他所堅守的某一個地方必須被摧毀,它也意味著他們的現(xiàn)在就必須是他的將來。他不愿意重復他們的路?!稗r(nóng)民”“三輪車夫”這些稱號對這個年輕人來說,是羞恥的標志。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們被追趕、打倒、驅逐,他憤恨他也要成為這樣的形象。

羞恥是什么?它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種非合法性和公開的被羞辱。他們被貼上了標簽。

但同時,羞恥又是他們唯一能夠被公眾接受和重視的一種方式,也幾乎是他們唯一可以爭取到權利的方式。媒體為那些礦難所選的照片,每一張都帶有巨大的觀賞性和符號性:呼天搶地的號啕,破舊、土氣的衣服,乞憐、絕望的表情和姿態(tài),滿面的灰塵,這些圖片、表情都是羞恥的標簽。河南矽肺工人不得不“開胸驗肺”,雖然現(xiàn)代醫(yī)學早已能夠通過化驗來證明矽肺??墒且欢?、再而三的投訴失敗,使他明白,為了得到自己的權利,他必須選擇羞恥的方式,必須如此羞辱、破壞、貶損自己的身體。否則,他得不到公正。

他們作假、偷竊、吵架,他們骯臟、貧窮、無賴,他們做最沒有尊嚴的事情,他們愿意出賣身體,只要能得到一些錢。他們頂著這一“羞恥”的名頭走出去,因為只有借助于這羞恥,他們才能夠存在。

直到有一天,這個年輕人,他像他的父輩一樣,拼命抱著那即將被交警拖走的三輪車,不顧一切地哭、罵、哀求,或者向著圍觀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傾訴。那時,他的人生一課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恥,而成為了“羞恥”本身。他靠這“羞恥”存活。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讓二哥幫我請民中和他的父親到一家小飯館吃飯。他父親早早就來了,端著酒杯不停地敬,不停地喝,一會兒就有些醉了。九點左右的時候,民中才到,他不是來吃飯,而是來接他父親回去的。一看到他父親的神情,他就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奪過父親手里的酒杯:“走,回家,天天喝,早晚都要喝死?!倍缭谝慌哉f:“咋,民中,架子還怪大呢,請都請不來?坐下,喝兩杯?!彼讼聛恚皖^玩起了手機。

他始終沒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他的創(chuàng)傷,好像一看我,就印證了他的某一種存在。我給他拿筷子、放碗碟,又倒了一杯啤酒,殷勤、巴結地放在他面前。他的手伸出一下,微微擋了擋,抬眼半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繼續(xù)翻看他的手機。大概坐有十分鐘的樣子,他接到一個電話,好像是他的小兄弟出了什么事,要他過去幫忙,他對電話那邊說,別著急,先穩(wěn)住,我馬上過去。他的聲音帶著點霸氣,冷酷、鎮(zhèn)靜,一邊說著,一邊隨手端起啤酒,一飲而盡。喝完之后,他站起來,說有事要走。

我也站起來,說:“民中,那就再見吧,我明年再來看你們?!毕褚粋€嘮叨而又無力的人那樣,我又補充了一句,“你要好好的?!?/p>

他的嘴角牽起一個詭異的微笑,說:“什么好不好的,再見我,說不定就在監(jiān)獄里了?!彼次視r的眼神,是另一個世界的眼神。我無法進去,也無法打破。

《華商報》的記者朋友始終沒有回信,估計沒有什么希望。但想著既然說了,不問也不好意思。要走的前一天傍晚,我打了一個電話。記者告訴我,他去找過他們報紙新聞部門的人,對方說這事兒太普遍了,沒有報道價值,沒法派人出來。但是如果親戚老鄉(xiāng)有重大情況,他可以以私人身份幫忙協(xié)調。我說,那沒關系,那些人沒有我的親屬。我的親戚已被抓過了。

在一旁的二嫂說:“電視上都市快報都報過好多次了,該是啥樣子還是啥樣子,確實沒用。大哥的車被抓之后,給人家打過幾次電話,人家說來,一直沒來?!?/p>

放下電話,我竟也有如釋重負之感。真要讓我?guī)е麄円粋€個去找這些“肇事的”三輪車夫,去問各自的情況,恐怕還得羈留兩天。我似乎已經(jīng)有些不耐了,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應付可以想見的一系列麻煩。

早晨五點半。小雨淅瀝。二哥和二嫂已經(jīng)從住處走過來,穿著黑色的大膠鞋,披著雨披。他們推著三輪車,送我們走之后,還可以去拉早晨的活兒。下雨的早晨,是他們拉活兒的好時候。我和他們一起走出“如意旅館”,沿著有些泥濘的小路往街外走,賣早點的小鋪已經(jīng)開門,門口兩個漆黑的巨大爐子已經(jīng)升起旺旺的火,鍋里面的油翻滾著,老板娘的臉在這霧氣中隱約閃現(xiàn)。雨在檐前滴答下著,滴在同樣黝黑的、油膩的地面上,往堆著垃圾的街道上滾落。拐幾個彎,經(jīng)過二哥家,經(jīng)過黑色的網(wǎng)罩起的街面,經(jīng)過垃圾巷,走過長長的生銹的鋼材街,我們和二哥、二嫂分手。二哥、二嫂跨上三輪車,他們要在華清立交橋下拐個彎,才能到另一邊。在三輪車的突突聲中,他們的身影有點晃動,并且模糊不清。我看著他們在拐角處消失。

我們開始了回程。上華清立交橋,走約兩千米的樣子,來到?jīng)汉由系囊蛔鶚?。我們下了車,站在橋上,看清晨的風景。

在毫無防備的情景下,我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嶄新的、潔凈的、華麗的、現(xiàn)代的世界。橋的右邊是世園會所在地,2011年5月至10月是展覽期。深深淺淺、高高矮矮的園林,一個個修剪整齊的塔狀樹冠,以優(yōu)美的弧狀在廣大的空間綿延。圓形的大花壇,各色的花朵,奇樹,盆栽,起伏的綠色草地,它們在大地鋪展開去,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干凈、奢華和講究。園林里面的路筆直、寬大,從遠處眺望,雨中的大理石路面泛著凜然的光。世園會被看作是西安展示自己國際化和現(xiàn)代化,向國際接軌的重要契機。從此景看來,這一接軌應該是成功的。

腳下的浐河水水面寬闊,橋對面幾座高樓豎立,威嚴、鎮(zhèn)靜。前面是灞橋新城,各式各樣的樓群、立交橋、商場沿路拔起。寬大、潔凈的馬路,高檔、現(xiàn)代的住宅,各種周到的配套設施,全新的商場和來自世界各地的衣服、珠寶。在清晨的細雨中,西安城,一個潔凈、現(xiàn)代而又優(yōu)美的城市。西安正以迅猛的發(fā)展擺脫歷史帶給它的落后、凝重的面貌。

就像鈍器突然擊中身體的某一要害,一陣疼痛,我的某一部分記憶復蘇了。一股油然而生的舒適感和熟悉感襲來。此時最想做的是回到明窗凈幾的家中,洗一個有充足熱水的澡,舒服地躺下來,放好音樂,好好休息一番。

那散發(fā)著異味的德仁寨,怪異的圍墻,并不如意的“如意旅館”,漆黑的廁所,垃圾巷,鋼材街,商場背后的三輪車夫們,在瞬間,變得恍如隔世,仿佛不曾存在過。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一城市是奧斯曼式的,直線的、大道的、廣場和主旋律的。它忽略了活生生的社會現(xiàn)狀,忽略了那些隨機的、還沒能達到所謂“現(xiàn)代的”和“文明的”存在和生活。現(xiàn)代的城市每推進一步,那些混沌、卑微而又充滿溫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退后一步,甚至無數(shù)步。

西安德仁寨的垃圾巷

西安出租屋的一角

西安城中村的巷道里

隨父母來到西安的女孩,通常在城中村的巷道里寫作業(yè)

他們在西安

快樂的大叔

休息時間

工作

  1. 二大:“大”,叔,專指父親的堂兄弟,有些地方也指父親的親兄弟。
  2. 圣人蛋:愛賣弄某方面的能力,不合時宜的人。
  3. 清是:真的是,的確是,強調之意。
  4. 別子:倔強的人。
  5. 生紅磚:脾氣暴烈的,打架不怕死的人。
  6. 貴賤:無論如何。
  7. 賺膿了:“膿”,形容賺得很多很多。
  8. 喬治-尤金·奧斯曼,著名都市規(guī)劃專家,1859年獲拿破侖三世委任為塞納行政長官(相當于巴黎市長),重新規(guī)劃建設巴黎。19世紀早期,巴黎城區(qū)有大量的貧民區(qū),“從1789到1848年,‘搗亂者’每隔若干年就在那里豎起街壘路障,而狹窄的街巷使鎮(zhèn)壓者的大炮難以到達。所以,統(tǒng)治者對這些‘貧民窟’深感頭疼?!眾W斯曼上臺之后,由于國王的支持,他權勢巨大,開始動用國家權力強制性地成片拆遷,據(jù)說他“將直尺按在城市地圖上,穿過中世紀巴黎擁擠狹窄的街道畫出條條直線,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城市形式。他推翻一切擋道的東西,讓路給林蔭大道”。十七年內(nèi),城市中百分之四十三的房屋被強制拆除,“有效地清理了貧民區(qū)”。(參考秦暉《城市化與貧民權利——近代各國都市下層社區(qū)變遷史》)
    中國的城市越來越具有視覺的美感:超大廣場、尖碑、花園、綠地,寬闊的、直線的道路,超豪華的商場,超奢侈的會所、洗浴中心,高度現(xiàn)代化的新城區(qū)、工業(yè)園、生態(tài)園,等等。即使一個中小型的縣城,我們也可以看到超型大道、超型廣場和各式各樣的園區(qū),標準的現(xiàn)代“景觀”。仿佛有一只如同奧斯曼那樣的巨手和直尺,在地形圖上按下去,“嗤”的一聲,于是,遇屋砸屋,逢橋拆橋,遇墓挖墓,即使是百年建筑,剛蓋不到十年的小區(qū)或大樓,都必須清除,更不用說那些棚屋、非法居住地和“城中村”。至于那些生活在其中的居民,那些租不起更昂貴房子的“農(nóng)民工”租戶,他們到哪里去,則不是要考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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