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1]
六曲闌干偎[2]碧樹,楊柳風(fēng)輕,展盡黃金縷[3]。誰把鈿箏[4]移玉柱[5],穿簾海燕[6]雙飛[7]去。
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shí),一霎[8]清明雨。濃睡覺來鶯亂語[9],驚殘好夢無尋處。
【注釋】
[1]關(guān)于這首《蝶戀花》,《全宋詞》不載,其他很多詞選,包括《欽定詞譜》,都認(rèn)為是南唐名家馮延巳所作。一方面,馮延巳的作品對北宋前期詞作影響很深,包括張先、晏殊在內(nèi)的大量小令名家,其作品都很難擺脫馮詞的影子;另一方面,馮延巳宦途得意,做了半輩子太平宰相,他的經(jīng)歷與晏殊頗為相似,想來心境也會相近。正因如此,此詞才會被誤以為是晏殊的作品吧,主流的看法,仍應(yīng)是馮詞而與晏殊無關(guān)。[2]偎:本意為依偎,此處指貼近。[3]黃金縷:指細(xì)嫩的柳條。李商隱《謔柳》有“已帶黃金縷,仍飛白玉花”的句子。[4]鈿箏:以螺鈿裝飾的箏。[5]移玉柱:玉柱即玉做的箏柱,此處指代箏,移玉柱猶言彈箏。[6]海燕:即燕子,古人謂燕子每春從南方渡海而來,故名,不是指如今所謂的海燕(鸌形目海燕科約20種海鳥的統(tǒng)稱)。[7]雙飛:別本作“驚飛”,似更佳。[8]一霎:霎時(shí)間,指時(shí)間短促。[9]鶯亂語:別本作“慵不語”,似過于平實(shí)。
【詞牌說明】
中調(diào),源自唐教坊曲,本名《鵲踏枝》,由晏殊改為今名,即以此詞為正格,因詞中有“展盡黃金縷”句,故亦名《黃金縷》。此外此牌還有很多異名,比如因趙令畤詞而名為《卷珠簾》,因司馬槱詞而名為《明月生南浦》,因韓淲詞而名為《細(xì)雨吹池沼》,因賀鑄詞而名為《鳳棲梧》,因李石詞而名為《一蘿金》,因衷元吉詞而名為《魚水同歡》,等等。
【語譯】
碧綠的柳樹緊貼著六曲欄桿,微風(fēng)輕輕拂過,柳樹盡情舒展它千萬條脆嫩的枝條。是誰正在撫箏,奏出那優(yōu)美的樂曲呢?樂聲驚動了檐間的羽燕,雙雙穿簾飛去。
正值清明時(shí)節(jié),眼前到處都是游絲和柳絮在飛揚(yáng),杏花開了,還短暫地下了一場小雨。我從沉睡中醒來,耳邊聽到黃鶯正在鳴叫,仿佛在訴說些什么。就是這些黃鶯驚醒了我的好夢,夢中情境就此破碎,再也找不到蹤跡了呀。
【賞析】
這是一首寫春景的詞,詞中蘊(yùn)含著哀傷之意,仿佛是在慨嘆清明已至,春景將逝,但這種哀傷是非常淡的,總體看來,仍是一片明媚春光,景深而情淺。
開篇先寫六曲欄桿和欄桿邊的柳樹,微風(fēng)輕拂,柳樹仿佛有智識似的,盡情舒展著它的枝條,這些枝條是如此脆嫩,就好像黃金的絲縷一般。如此美景本是無聲的,并且恬靜的,但是突然不知道是誰輕撫箏弦,一聲樂響,不但給美景添加了聲樂之美,更使得檐間燕子驚飛起來,穿簾而出。微風(fēng)擺柳,雖略有動態(tài),卻不活潑,燕子驚飛,卻把原本的半靜景陡然更拔高了一個(gè)層次。是啊,生機(jī)盎然的春季,正該是這樣活潑潑地充滿了動感啊。
所以說,別本“雙飛”作“驚飛”,在動感上要更勝一籌。
但是春終究已經(jīng)深了,下闋開篇就寫詞人滿眼不但有“游絲”,還有“落絮”,楊柳都已經(jīng)開花飛絮了。時(shí)至清明,紅艷的杏花已經(jīng)開放,并且小雨紛紛。清明本多雨水,杜牧《清明》即有“清明時(shí)節(jié)雨紛紛”之句。詞人在這里特意突出“一霎”,表明這場雨下的時(shí)間并不長,非但不會摧殘美景,反而會把春光洗滌得更加清澈、明亮。
詞人在這美麗的春光中睡著了,吵醒他的是黃鶯鳴叫。情感從這里開始逐漸擺脫景物的牽絆而展現(xiàn)出來,首先在一個(gè)“亂”字。黃鶯鳴叫,如同人之私語,本來是很細(xì)碎很悅耳的聲音,但詞人聽在耳中,卻多少感覺有些煩躁,所以覺得“亂”,其實(shí)亂者本非鳥語,而是人心。為什么會煩躁呢?因?yàn)樵~人才做了一個(gè)好夢,卻被黃鶯驚醒,使得好夢無蹤,再難尋覓。只有在這結(jié)尾的時(shí)候,全詞才表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哀傷和寂寥來。
【對照閱讀】
清平樂
雨晴煙晚,綠水新池滿。
雙燕飛來垂柳院,小閣畫簾高卷。
黃昏獨(dú)倚朱闌,西南新月眉彎。
砌下落花風(fēng)起,羅衣特地春寒。
這首詞是馮延巳的代表作之一。馮詞慣于寫愁,但與晏殊相似,大部分作品中的愁緒都是很淡的,這與他半生富貴的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馮詞中的愁多是不確定的,朦朧的,仿佛與生俱來,而并非受外事外物影響后才生發(fā)出來的。倘若作者體味不深,筆力不足,就難免會有“無病呻吟”之嘆,但馮詞卻并不會給讀者以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