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蝶戀花[1]

宋詞三百首全解 作者:[清] 上彊邨民 編;王景略 注


蝶戀花[1]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2]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3]路。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注釋】

[1]關(guān)于這首《蝶戀花》,《全宋詞》不載,但見于南唐馮延巳的詞集《陽春錄》(宋人陳世修輯)。北宋末年,李清照在《詞序》中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庭院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闭撜咭詾槎怂幠甏嘟?相差77歲……)所以認同李清照所言,歸之于歐陽修,這一邏輯推論的準確性值得商榷。近人王學(xué)初根據(jù)《近體樂府》的羅泌校語,稱崔公度為《陽春錄》作跋,說是馮延巳親筆,故判斷為馮詞,比較可信。[2]玉勒雕鞍:玉制的馬銜和雕花的馬鞍,指代貴族公子。戎昱《贈別張駙馬》有“飛龍騎馬三十匹,玉勒雕鞍照初日”句。[3]章臺:漢代長安城內(nèi)有章臺街,為歌伎聚居之所,《漢書·張敞傳》載:“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使御吏驅(qū),自以便面拊馬?!焙笫酪浴罢屡_走馬”指游冶之事,如崔顥《渭城少年行》有“斗雞下杜塵初合,走馬章臺日半斜,章臺帝城稱貴里,青樓日晚歌鐘起”句。

【語譯】

不知道庭院究竟有多么深邃,庭中的楊柳仿佛煙堆一般,形成了無數(shù)重簾幕。那人騎著玉銜雕鞍的駿馬,前往游冶之處,因為庭院深深,楊柳相隔,我就算登上再高的樓臺也望不見那煙花之地的道路啊。

雨如此密,風(fēng)如此狂,正當(dāng)三月,時亦黃昏,我就算關(guān)上大門,也無法挽留這逐漸消逝的春景。我含著眼淚向花兒詢問,花兒卻不肯回答,反而隨風(fēng)飄零,亂蓬蓬地飛過秋千而去。

【賞析】

這是一首閨怨詞,描寫一名貴族婦女被閉鎖在深深的庭院中,丈夫離家冶游,她卻只能黯然垂淚。首句連疊三個“深”字,頗見功力,類似手法本不罕見,比如劉駕《曉登迎春閣》有“樹樹樹梢啼曉鶯”句,齊己《日日曲》有“日日日東上,日日日西沒”句,但都不如“庭院深深深幾許”來得流暢自然。此處極言庭院之深,然后再寫楊柳重重,如煙堆,如簾幕,阻隔了詞中主人公的視線,使她看不清丈夫前往的方向。

那么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呢?原來是前往“游冶處”,尋花問柳去了?!坝窭盏癜啊北硎酒湔煞蛏矸莸母哔F,財力的雄厚,如此富貴公子,衣食無憂,本該留在家中陪伴妻子的,誰想他早就拋擲了夫妻之情,出門去冶游了。妻子在家,只能遠遠眺望,可是因為深院閉鎖,她就算登上高樓,也看不見“章臺路”。

章臺本是漢代長安街名,因歌伎聚居而成為游冶處的代名詞,同時章臺還是柳樹的代稱。沈義父《樂府指迷》中說:“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彼源颂幰哉屡_不僅指代冶游處,也和前面的“楊柳堆煙”暗中關(guān)聯(lián)——因為庭院太深,主人公登上高樓,就連自己院中的章臺(柳樹)“簾幕”都無法看透,更別說那更遠的章臺街(游冶處)了。

上闋寫景,楊柳繁茂,本是美景,但從中不見愉悅,卻只見悲愴,正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姜齋詩話》)。隨即下闋再以哀景寫哀,更進一層。先寫狂風(fēng)暴雨,時近暮春,更到黃昏,再寫主人公關(guān)閉大門也無法挽留春景,這表面上是寫景,實際是在寫情,主人公想要挽留的是她的青春,她的愛情,但就如同春景無法留住一般,青春和愛情也都可悲地一去不再了。從“雨橫風(fēng)狂”到“三月暮”,再到“黃昏”,一連給出三個代表悲愴和青春逝去的意象,層層疊進,更顯情濃。此詞的結(jié)句也是非常精彩的,主人公滿腔愁緒無可排遣,只好對花兒傾訴,但花兒不但不肯回答,反而隨風(fēng)飛去了。這表面上是在說花的無情,無情之物難解人心之傷,其實更進一層,曾經(jīng)嬌艷的花朵,于今凋零,不正和主人公青春逝去一樣可悲嗎?花朵被風(fēng)雨摧殘,不正和主人公被丈夫拋棄一般的遭際嗎?不僅如此,花兒似乎是故意的,竟然還飛過了秋千而去。秋千本是閨中少女慣常的體育活動,王建《秋千詞》就說“少年兒女重秋千”,這使得主人公不禁再度回想起自己那美好的青春年華。如此今昔對照,其藝術(shù)感染力是非常濃厚的。

毛先舒在《古今詞論引》中評價這兩句,說:“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的是確論。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不靠譜的評價,如張惠言就又在其中尋找微言大義,他在《詞選》中說:“‘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悟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fēng)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過’,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竟然把一首閨怨詞扯到韓琦、范仲淹被貶之事上去。即便此詞確為歐陽修所作,也不當(dāng)作如是解,可為一笑。

【對照閱讀】

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春遲。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yīng)是發(fā)南枝。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fēng)遲日也,別到杏花肥。

李清照非??釔邸巴ピ荷钌钌顜自S”句,以此為領(lǐng),寫了兩首《臨江仙》,此為其二。這也是一首閨怨詞,或許深鎖閨中,盼望愛人歸來,這種情境,同樣身為貴婦的李清照會體味得更加深刻吧——自然,其夫趙明誠不會是冶游去了。此詞還有一種說法,乃魏夫人(魏玩,曾布之妻)所作,不管作者究竟是誰,但可見馮詞(或歐詞)有多得閨中怨婦們的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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