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少年時候，若有人對我灌輸門當(dāng)戶對的話，我一定聽不入耳。忒俗!愛就是愛嘛，關(guān)身份地位、職業(yè)財產(chǎn)、個人收入、交際能力屁事啊!兩個人的花好月圓，用得著旁人來評斷嗎!然而，嘴硬不服又怎樣？歷史橫亙在身后，現(xiàn)實明擺在眼前，如果你是個足夠通達(dá)的人，你會明了，激愛后進退維谷的窘境。如同戰(zhàn)場廝殺之際，突然之間身陷重圍。前無去路，后有追兵。

我不得不醒悟，承認(rèn)，越女和鄂君是不登對的，他們走到一起只不過是人們一廂情愿的期許和求不得的安慰。對此心存幻想的人，自身多少也經(jīng)歷過求不得的絕望。

這個惡毒的想法狠狠踐踏了我年少時純愛的信念，使我心悲。但我已不能克制自己消極的想法，它們像洪水猛獸一樣蔓延開去，盤踞了我的思想。我開始將他們的結(jié)局設(shè)想得更無望。

他們的相逢，就該止于流水浮舟上，情思蕩漾，止于蕩漾，一定求不得的纏綿絕望，才值得后人為她嘆息、同傷。

故事就該到此為止了，不需要什么后續(xù)，要的也只是將情心怨心揉進碧波里，化入打槳的聲音里，融入每個越女的身影里，讓每個越女看起來都似曾相識——她們低垂的臉龐隱帶著憂傷，像清晨的花苞未開放，小舟行在水上，遺一路細(xì)碎的漣漪，纏綿的水響，惹千秋萬代后的人們對著孤帆遠(yuǎn)影浮想聯(lián)翩。

不知你們是否看過席慕蓉翻譯的《越人歌》——《在黑暗的河流上》。她是這樣來解讀越女的心意：她的愛一邊洶涌一邊無望，她如飛蛾追逐心中的光芒，但那光轉(zhuǎn)身離開，黑暗的河流上，她懷著不見天日的愛，佇立在水中央。星空下人們爭相傳誦的，是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在黑暗的河流上(越人歌)

燈火燦爛是怎樣美麗的夜晚

你微笑前來緩緩指引我渡向彼岸

那滿漲的潮汐

是我胸懷中滿漲起來的愛意

怎樣美麗而又慌亂的夜晚啊

請原諒我不得不用歌聲

向俯視著我的星空輕輕呼喚

星群聚集的天空總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華奪目

我?guī)缀跻e認(rèn)也可以擁有靠近的幸福

從卑微的角落遠(yuǎn)遠(yuǎn)仰望

水波蕩漾無人能解我的悲傷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應(yīng)該閃避應(yīng)該逃離

可是在這樣美麗的夜晚里啊

藏著一種渴望卻絕不容許

只求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轉(zhuǎn)處

一瞬間的愛憐從心到肌膚

我是飛蛾奔向炙熱的火焰

燃燒之后必成灰燼

但是如果不肯燃燒

往后我又能剩下什么呢

除了一顆逐漸粗糙逐漸破裂

逐漸在塵埃中失去光澤的心

我于是撲向烈火

撲向命運在暗處布下的誘惑

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摯的詩

用一個自小溫順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為你準(zhǔn)備的極致

在傳說里他們喜歡加上美滿的結(jié)局

只有我才知道隔著霧濕的蘆葦

我是怎樣目送著你漸漸遠(yuǎn)去

當(dāng)燈火逐盞熄滅歌聲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遺落了的一切

終于只能成為星空下被多少人靜靜傳誦著的

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有一天，越女會發(fā)現(xiàn)她已漸漸忘記留在腦海中的對岸王子的臉，驚恐中，她曾努力試圖去記起他，但終究發(fā)現(xiàn)，無論你曾多愛一個人，仍是會漸漸忘卻那張久未看見的臉的。

我們的記憶有容量，它會老去，一切會被洗去，到最后它消失在時間中。誰也不記得，我們誰也不屬于誰。

“心悅君兮君不知”，怨不得誰，恨只恨你我緣分不夠深，只夠同船渡，不夠共枕眠。

“心悅君兮君不知”，這樣的寂寞無可言說，不是沒有遺憾的，但，也不都是遺憾。遇到讓自己仰視之人，已是不易。還能奢求更多嗎？心儀一個人，是我一個人的事。就讓我，站在角落里偷偷看著你，心有余響，口不出聲。

春蠶吐絲，把心緊繞，我把自己裹進了一個透明的繭中。看世間萬物卻尋不到你的影子，想放棄卻無法將你忘記。從一開始，我的付出就只是付出，你的回應(yīng)只是讓它有歸屬?；蛟S有一天，連這歸屬也不需要了。我仍是我，你仍是你。而我們，卻不再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