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上)
真要命,翻樂府翻到這首《華山畿》,一時興起翻出吳奇隆那首《梁?!穪砺牐具€很亮堂的情緒就暗下來,自己把自己搞得悲戚戚。
一邊聽,一邊想起電影里楊采妮哭得雙眼流血,一路狂奔,嫁衣漸去,在身后飄飛如碩大的云。最后她一身縞素跪在墳前悲咽:“山伯,我已經(jīng)填上了詞,寫在你給我的那封信上面。無言到面前,與君分杯水,清中有濃意,流出心底醉。不論冤或緣,莫說蝴蝶夢,還你此生此世今世前世,雙雙飛過萬世千生去。”
音樂沖得我鼻頭發(fā)酸,眼淚差點滴到書上,我趕緊仰起頭。《梁?!肥切炖瞎趾芫靡郧暗钠恿?,我陪著楊采妮一路肝腸寸斷,哭得一塌糊涂。一部電影看下來,哭到太陽穴痛的程度,也算我夠入戲。彼時徐克的才華豐盛,而我也年少心軟感情泛濫。后來,他的片子變得冷凝了,像《七劍》、《蜀山》,再恢宏的場面也掩飾不了感情的枯萎、精神的冷漠。他像一條河流被凍結了。
不過幸好,當他表達的欲望日漸萎縮時,我也趨于緘默,內(nèi)心日趨堅硬。老去,總是平行的。誰也不必嫌棄誰。
我常感慨自己內(nèi)心變得不易觸動。落淚,變成了偶爾的沖動,需要被小心勾引,無意流露。想愁腸化作相思淚,太難。卻一不小心被《華山畿》的哀婉纏住,一時無法抽身,恰如一個男子面對相好的怨婦,束手無策,心里雖知道她可憐,卻不免提醒自己要小心,避免沾染哀怨。哀怨常常意味著危險。
《華山畿》很簡單,也許喜歡它,正是因為它的簡單:“華山畿,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薄啙嵉萌缤瑝魢遥哉Z。
《古今樂錄》載曰:“《華山畿》者,宋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云陽,見客舍女子,悅之無因,遂感心疾而死。及葬,車載從華山度,比至女門,牛不肯前。女出而歌曰:‘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讘曢_,女遂入棺,乃合葬焉,號‘神女?!W源擞小度A山畿》之曲。”
這首詩,列《華山畿》二十五篇之首。是說南朝宋少帝時,南徐(今鎮(zhèn)江)的一個讀書人,從華山畿(今丹徒)往云陽(今丹陽),偶然見到了一位女子,很喜歡,從此相思成疾。書里的說法是“悅之無因,遂感心疾”。士子終于纏綿病死,遺言要葬在華山旁,他初見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車白馬,迤邐而行,到得山腳下,突然拉車的牛不肯走了,原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來,見了士子的棺木,沒有悲傷,沒有驚愕,很平靜地說等一下。然后她回屋,梳洗、沐浴,盛裝而出,唱著這一闋歌。棺木應聲而開,女子縱身撲入,不再出來。
這故事其實是梁祝的最早版本,很簡略,卻傳神。最感慨的,是男子悅之無因,遂感心疾的投入;最喜歡的,是那女子盛裝沐浴的從容。她知他死了,為己而死,百般哀哭俱無用處,只是作歌:“你葬于華山之腳下,你是為我而死,我一個人活著又為了什么呢?倘若你可憐我的處境,請將棺木為我敞開,讓我隨你而去?!?/p>
世上情花萬種,有一種叫生死相隨。你以命殉我,我便拿命還你。一償一報,絲毫不勉強,大有任俠之風。這樣的從容,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記憶中,唯有重陽古墓里出來的小龍女有此風儀。書中寫到當日楊過在絕情谷中遭遇強敵,命在旦夕,小龍女卻神態(tài)自若。不是因為不深情,相反是太深情后的不顯露:“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wǎng),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只待楊過一被漁網(wǎng)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wǎng)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p>
我此時驀然想起,小龍女嘴邊的微笑正好合了“歡”這個字的深意。他是她的愛郎,她的歡人,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這一筆蕩開,豁然有古意,也許連金庸自己在寫的時候都意識不到。
小龍女對于情感的態(tài)度,更近于禪。至為濃烈的,也許正是那一份淡然??上Т随菍嵱衅淙?,乃是文人筆下一段臆造罷了。然而,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文字和傳說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一個在口一個在手。華山女子和小龍女一樣是文字幻化的,也許根本沒這個人,也不需要真有這個人。故事是真實世界的反光,后人流傳的只是一種愿望。人們希冀看到更美更純粹地超脫于一切規(guī)則之外的精神幻象。
海市蜃樓的不真實并不妨礙它的美為世人所傳頌。
華山女子縱身入棺,祝英臺也躍入了梁山伯的墓,再不出來。癡到拿自己的性命去捍衛(wèi)愛情的女人,除卻癡情,更多的是癡傻。
《華山畿》里還有另外一首,我記得也非常清楚:“懊惱不堪止,上床解要繩,自經(jīng)屏風里?!睘橐粋€男人的絕情而心痛,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痛苦,以致她難過到上吊自盡,誠是懦弱無知。然而女心如水,情意連綿。一旦愛意洶涌,就如洪水肆虐,不是理智可以控制。
古來,女子為情殉葬的多不勝數(shù),男人卻少得可以,在此事上男女比例尤為失調。舜死蒼梧,娥皇女英追過去。在長江邊遇到了大風,一位漁夫把她們送上洞庭山。后來,她倆得知舜帝已死,葬在九嶷山下,便天天扶竹向九嶷山方向泣望,把這里的竹子染得淚跡斑斑。再后來,兩人投湘水而死。后世傳她們?yōu)橄嫠瘛?/p>
我常常在想,如果是娥皇女英先死,舜肯定是不會以身相殉的。舜是個野心強大的男人,他囚禁了伊放勛,逼走了丹朱,誓要與他追逐的天下融為一體。他絕不會為兩個女人放棄江山,即使他的江山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況且他有一大堆光明正大的理由等著被人說服,比如天下的臣民離不開他。于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活著。然后一年三節(jié),冬春兩季,將她們作為祭祀的標本展示在天下人面前,來顯示自己情深義厚。
從古至今,男人一直被灌輸?shù)恼y(tǒng)觀念是留心功名事業(yè),肩上有仁義道德種種責任,不論他自身有沒有擔荷的能力。這些責任不容許他們?yōu)橐粋€女人喪志,更毋論輕拋生命。男人至多可以為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身不由己地相思成疾,郁郁終生,那會被看作是夸父追日,受人憐惜尊重,若輕易就為一份感情付出生命,就是輕薄喪志,這樣的男人注定要被他們的群體遺棄。
薄情何止君王,尋常男子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如果祝英臺先死了,梁山伯會不會哭得墓穴為之開,實在要打個問號。
如此說來,那南徐的士子雖然癡情得有些莫名其妙,卻是以性命相見,愛無反顧。即使是故事里,也是少見的。
也許是人們愛惜這士子的不可多得,所以《華山畿》的故事,漸漸又演變出另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據(jù)元代林坤編撰的《誠齋雜記·華山畿》記載,故事的大概沒有發(fā)生變化,仍是那個士子為一陌生女子相思成疾。不過他的情懷被母親覺察,開明憐子的母親就去華山附近尋訪那女子,找到之后說明了情況。女孩為士子深情感動,偷偷脫下蔽膝(圍于衣服前面的大巾,用以蔽護膝蓋)教士子的母親帶回去密置男子臥席下。士子的病好了一些,發(fā)現(xiàn)自己臥席下有女子的衣裳,就將衣服焚燒,將灰喝下,不久臨終,吩咐母親將他葬于華山附近,母依其言。車過女子家門口,女子出來相見,歌而棺開,女子縱身撲入抱住士子,士子復活。兩家相慶,為他們舉行婚禮。
這樣的結局我卻不喜歡,正因為它太刻意去追求完美,帶有一廂情愿的掩飾成分,強行粉飾世事本身的慘淡,露出前言不搭后語的破綻。我就很奇怪,為何那女子要士子的母親將蔽膝密置在男子的臥席下,而不由其母坦言告之女心已許?莫非那女子在蔽膝上施了法,說出來了就不靈?男子又為何執(zhí)意求死,將蔽膝焚之,燒成灰喝下去,也不乖乖好起來,想法子把女孩娶回家?若是當中有什么人事阻滯,書中又只字未提。勉強添加的細節(jié)相互之間有矛盾,不能自圓其說。明顯是后來文人加以修撰過,強求圓滿,反而失去凄美攝人的本色。
令我感激的是,所有的人都不曾改動“悅之無因”這四個字,這也就是《華山畿》故事的深魂——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