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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生有罪

天生有罪 作者:特雷弗·諾亞(Trevor Noah) 著;董帥 譯


第二章 天生有罪

我成長于種族隔離時期的南非,這其實挺尷尬的,因為我生在一個混合種族的家庭里,而我就是那個混血兒。我的母親帕特莉莎·努拜因賽羅·諾亞是黑人。我的父親羅伯特是白人,準確說是瑞士/德國人——瑞士/德國人總會強調這一點。在種族隔離期間,最嚴重的罪行之一,就是你和其他種族的人發(fā)生性關系。很顯然,我父母就犯了這樣的罪。

在任何將種族歧視當作慣例的社會中,種族融合這件事不僅質疑了這個社會的不公,還揭露了其無法良性運轉且不合邏輯的事實。種族融合,不僅證明了不同種族可以融合,而且在多數(shù)情況下還希望去融合。一個混血兒就能夠折射出社會邏輯的可笑荒謬,因此,種族融合變成了一個比叛國罪還嚴重的罪行。

人是人,性是性,禁令并不能阻止什么。荷蘭的船在塔布爾灣靠岸后的第九個月,南非就迎來了第一波混血兒的降生。就像在美洲那樣,這里的殖民者也知道怎么勾搭本地女人,所有的殖民者似乎都對此駕輕就熟。但和美國不同的是,那里的人只要身上帶有一丁點兒黑人的血統(tǒng),他就會被認定為黑人。而在南非,混血兒被當作是一個單獨的種群,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而是“有色人種”。政府強迫人民將自己的血統(tǒng)記錄在案,有色人種、黑人、白人、印度人,根據(jù)這些種族區(qū)分,數(shù)百萬人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按規(guī)定重新安置自己的家。印度人聚居區(qū)和有色人種聚居區(qū)要分開,有色人種聚居區(qū)要和黑人聚居區(qū)分開,而他們這幾類人全部要和白人社區(qū)分開,中間還要隔出一片空無人煙的緩沖地帶。之前的法律規(guī)定的是嚴禁歐洲人和本地原住民發(fā)生性關系,之后不久,這條法律就修訂為,嚴禁白人和所有非白人發(fā)生性關系。

人是人,性是性。政府為了推行這項新法律也是大費周折。違反了這個法條的處罰是蹲五年監(jiān)獄。有專門的警察小隊,別的什么也不管,成天就在別人家后窗邊兒上瞄來瞄去——很明顯,這類警察自己一定嚴守法規(guī),才能得以委任。如果一對跨種族的情侶被抓,那就只有祈禱上帝來幫他們了。警察會踢開他們家門,把他倆拖出去,暴打一頓,再帶回監(jiān)獄。至少他們對情侶中的那個黑人會這么做,對于另一個白人,他們會說:“呃,看啊,我就說你喝醉了,下不為例,懂了嗎?拜拜?!边@一般指的是白種男人和黑人婦女的情況。如果抓到一個黑人男子和一個白人婦女發(fā)生了關系,男方要不被指控為強奸都算走運。

如果你問我媽,她有沒有考慮過在種族隔離政策下生一個混血兒的后果,她會說,沒有。要是她想做什么事,她就想方設法去做,然后她就做到了。你得先擁有她身上的那種無畏精神,才能做出她所做的那些決定。如果你稍有遲疑,稍微顧慮一下結果,那你什么也做不了。盡管如此,這依然是一件瘋狂且不計后果的事。長久以來,為了維持日常生活的正常,我們要在一萬件事情上如履薄冰。


在種族隔離制度下,如果你是一名黑人,而且又是個男人,那你的工作范圍將會是農場、工廠或礦區(qū)。如果你是一位黑人女性,你會是工廠女工或女傭。這些是你僅有的人生選項。我母親不想在工廠工作,又不擅長煮飯,也無法忍受每天被白人雇主使喚來使喚去。所以,根據(jù)她的性格,她做出了一個以上既有選項之外的選擇:她報名參加了秘書培訓課,學習打字。在那時,黑人女性學打字,等同于盲人想學開車。這份努力值得尊敬,但是你不太可能會因為擁有這項技能而找到工作。根據(jù)法律,白領和技工的工作都是留給白人的,黑人不能在辦公室工作。但是,我媽卻是個反叛者,而且很幸運的是,她的反叛恰巧趕上了好時候。

20世紀80年代初,為了緩解國際社會對國內暴亂的抗議和對種族隔離侵犯人權的指責,南非政府開始做出一些小小的改變。在這些改變措施中,有一項就是開始在一些低級的白領工作崗位上雇傭黑人,譬如打字員。通過職業(yè)介紹所,我媽找了一份秘書的工作,雇主是ICI,一家跨國制藥公司,工作地點在約翰內斯堡郊區(qū)的布朗芳田。

我媽開始工作時,還和我外婆一起住在索韋托,那是政府幾十年前讓我們家搬去的地方。但是我媽在家里住得并不開心,所以滿21歲后,她便離開家,搬到了約翰內斯堡市中心。不過,這樣做有一個問題:黑人住在那里是違法的。

種族隔離的終極目的,就是要讓南非變成一個白人國家,試圖取消黑人的南非國籍,將他們全部安置到黑人家園“班圖斯坦”去,那里將會成為一個半自治的黑人領地,但其實還是受制于首都比勒陀利亞的傀儡政權。不過這種所謂的白人社會,依舊離不開黑人勞動力的奉獻,而這就意味著必須要讓一部分黑人住在白人社區(qū)附近。政府在城市周邊建了一些貧民窟小鎮(zhèn),來安置黑人勞動力,索韋托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你可以住在小鎮(zhèn)上,但那只是因為你在城里有工作。如果一旦因為任何原因丟了工作,導致證件不足,你就可能會被遣返回黑人家園。

離開小鎮(zhèn)到城市去,不論是去工作或去干別的,你都要帶好寫有身份證號碼的通行證,否則就會被逮捕。另外還有宵禁,到了一個特定時間,所有黑人都必須回到位于小鎮(zhèn)上的家中,否則也會被逮捕。我母親完全不在乎這些,她已經(jīng)鐵了心再也不要回家。所以留在了城里,躲藏在公共廁所過夜,之后,她從一個特別的群體那里學到了操控城市生活的規(guī)則,那群人也是硬要留在城市中的黑人婦女:妓女。

城市里很多妓女都是科薩人。她們和我母親說著同樣的語言,并教會了她如何在城市中生存。她們教她穿上女傭的連體工服,這樣在城里走動就不會被攔下來質詢。她們給她介紹愿意出租公寓給她的白人房東。這類房東通常是外國人,譬如德國人或者葡萄牙人,他們并不在乎禁止跨種族發(fā)生關系的法條,很樂意把公寓分租給妓女,并且還能偶爾和她們上上床。好在我母親有工作,付得起房租,所以對這類交易并不感興趣。經(jīng)一位妓女朋友的介紹,她認識了一個德國人,愿意把自己的一套公寓租給她。她搬進了新家,買了幾套女傭工服。不過,她時不時還是會被抓,原因是下班路上沒帶身份卡,或者在白人社區(qū)停留太久。等待她的懲罰就是要么蹲三十天牢,要么交五十蘭特的罰金,相當于她半個月的工資。她會東拼西湊地湊齊罰金,交了錢后直接回去上班。


我媽媽的秘密公寓位于希爾布洛,房間號203。同一條走廊上,住著一個高個子、棕色頭發(fā)、棕色眼睛的瑞士/德國人,名叫羅伯特,房間號206。作為前貿易殖民地,南非有著大量的外國移民。人們從世界各個角落來到這里。這里有無數(shù)的德國人,還有很多荷蘭人。那時的希爾布洛就是南非的格林尼治村,充滿了世界主義理想和自由不羈的精神,一派欣欣向榮。那里有很多畫廊和地下劇院,藝術家和演員敢于在這樣的地方發(fā)聲,在成群的觀眾面前批評政府。那里還有很多餐廳和夜總會,多數(shù)是外國人開的,而且面向所有人提供服務,不論是對現(xiàn)狀不滿的黑人,還是覺得種族歧視很可笑的白人,都可以前來消費。在一些由公寓或空地下室改成的俱樂部里,人們還會悄悄地聚會。集會本質上是一種政治行為,但是他們的聚會并不帶有政治意味。人們只是聚在一起玩樂,開派對。

我媽媽立刻投入了這樣的生活。她總是出去參加聚會,派對、跳舞、見朋友。她是希爾布洛塔的??停柌悸逅欠侵拮罡叩慕ㄖ?,頂層有一個帶旋轉舞池的夜總會。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但也同時隱藏著危險,因為這些餐廳和俱樂部有時會被關停,有時不會。那些演員和顧客有時會被逮捕,有時不會。就像擲骰子一樣。我媽媽從不知該相信誰,誰又會突然向警察舉報她。鄰居之間經(jīng)常相互舉報。那些白人的女性朋友有上百種理由去舉報一個混跡在他們中的黑人女性——毫無疑問肯定是妓女。你應該記得我之前說黑人也可以為政府工作。在鄰居們看來,我媽很可能是一個間諜,她偽裝成妓女,平日里打扮成女傭,潛伏在希爾布洛塔的夜總會里,暗中觀察那些有違法傾向的白人。警察國家就是這樣運作的——每個人都覺得其他人是警察。

在城市里孤單一人生活,不被信任也無法信任別人,我媽媽開始和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人越走越近:那個住在走廊另一端的206房間的高個子瑞士男人。他46歲,她24歲。他安靜保守,她自由奔放。她會在經(jīng)過他房間的時候停下來聊聊天。他們會一起去地下派對,在有旋轉舞池的夜店跳舞。火花不期而至。

我知道我父母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我看得出來。但是他們的關系有多浪漫,或者他們多大程度上只是朋友,并不好說。有些事情,小孩子是不會問的。我只知道有一天我媽媽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想要個孩子?!彼龑λf。

“我不想要孩子。”他說。

“我沒說讓你要孩子。我想請你幫我,讓我有個孩子。我只需要你的精子?!?/p>

“我是天主教徒,”他說,“我不能做這樣的事?!?/p>

她回道:“你知道,我可以和你睡完就走,你永遠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有一個孩子。但是你一定不想那樣。答應我的請求吧,這樣我能問心無愧地活下去。我只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你能給我這個孩子。只要你想見他,隨時都可以,而且你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你不用陪他玩,也不用給他錢。給我這個孩子吧。”

其實對我母親來說,這個男人不想和她組建家庭,或說法律不允許他們兩個組建家庭,反而增加了這件事對她的吸引力。她只是想要一個孩子,并不想要某個男人介入她的生活。而我父親那邊,我只知道雖然他最終同意了,但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拒絕的。只是他為什么會同意,我永遠也無法知道答案了。

在父親同意后的第九個月,1984年2月20日,我媽媽在希爾布洛醫(yī)院做了剖腹產(chǎn)。由于她和家人關系疏遠,還和一個她無法公開關系的男人懷了孩子,所以自己一個人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將她推入產(chǎn)房后,剖開她的肚子,取出了一個身上流著一半白人血液、一半黑人血液的嬰兒,這個嬰兒違反了無數(shù)的法條,章程與規(guī)則——所以,我生下來就有罪。


醫(yī)生把我拿出來后的一瞬間很尷尬。他們說:“呃,這個孩子膚色真淺啊。”環(huán)視四周,好像沒有哪個男人像孩子的父親。

“孩子的父親是誰?”他們問。

“他爸爸是斯威士蘭人?!蔽覌寢屨f。斯威士蘭是南非西邊的一個小國。

他們很可能猜到了她在說謊,但是接受了這個說法,畢竟他們需要一個解釋。在種族隔離制度下,政府會在你的出生證上打上所有的標簽:種族、部落、國籍。所有的東西都要被歸類。我媽媽撒了謊,說我生在卡恩瓦格尼,那是供斯威士蘭人在南非居住的半自治黑人家園。所以我的出生證上沒寫我是科薩人,其實我是;也沒寫我是瑞士人,因為政府不允許。我的出生證上寫著我來自另一個國家。

我的父親也沒出現(xiàn)在我的出生證上。從法律意義上說,他從來不是我的父親。我媽媽曾親口告訴我,她做好了我父親完全不管我的準備。她自己在朱伯特公園附近新租了一處公寓,那里離希爾布洛很近,她帶著我從醫(yī)院出來后,就徑直去了新公寓。過了一周,她去見我父親,沒帶我。令她驚訝的是,他問她我在哪兒?!澳阏f你不想和他有關系的啊?!彼f。他之前確實是不想,但我出生后,他覺得自己無法接受兒子就住在旁邊,但和自己無關的事實。所以我們三個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勉強組成了一個家庭。我和我母親住在一起,偶爾會偷偷跑去看望我父親。

大多數(shù)孩子是他們父母的愛的結晶,而我是我父母犯罪的結晶。我唯一能和我父親相處的時間都是在室內。如果我們去外面的話,他就得到路對面走。我和我媽經(jīng)常去朱伯特公園散步。那是約翰內斯堡的中央公園,有花園、動物園,還有一個巨大的棋盤,每個格子上都能站下一個人。我媽媽有次告訴我,我還小的時候,我父親曾和我們一起去散過步。在公園里時,他和我們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但我卻在后面追著大叫:“爸爸!爸爸!爸爸!”人們開始看我們,而他嚇壞了,拔腿就跑。我當時可能以為這是個游戲吧,所以還在后面一直追著他跑。

我也不能和媽媽一起散步。一個淺色皮膚的孩子和一個黑人女人走在一起,會引發(fā)諸多問題。當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可以把我包起來,抱著到處去,但很快我就長大了。我小時候長得特別快,我一歲的時候,你會以為我兩歲了。我兩歲的時候,你會以為我四歲了。她想把我藏起來,但做不到。

于是,就像她是如何租到房子,如何穿女傭衣服在路上走那樣,我媽媽又找到了社會系統(tǒng)的漏洞?;煅獌海ǜ改敢粋€是黑人一個是白人)是違法的,但是有色人種(父母兩個人都是有色人種)是不違法的。所以我媽媽把我當成一個有色人種小孩在養(yǎng)。她在有色人種聚居區(qū)找了個托兒所,把我放在那里之后,自己就可以去上班了。我們的公寓樓里有個叫奎恩的女人,她是有色人種。我們想去公園散步時,我媽媽就會邀請她和我們一起??髯咴谖遗赃?,裝成她是我媽媽的樣子,而我媽媽走在我們后面幾步遠的地方,表現(xiàn)得好像她是奎恩的女仆。我有很多張和奎恩一起散步的照片,我們長得像,但她不是我媽;后面站著的那個看起來好像是闖入照片的路人的黑人女人,才是我媽。如果奎恩沒時間和我們散步,有時候我媽也會冒著風險自己帶我出去。她會牽我的手,或抱著我,但警察一出現(xiàn),她會立刻把我放開,假裝我不是她的孩子,假裝我是一袋大麻。

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媽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過她的家人。但是她希望我能認識她的親人,也希望他們能認識我,于是,這位在外漂泊的女浪子回家了。我們住在城里,但放假時,我也會去索韋托和外婆住上幾周。我對索韋托有無數(shù)的記憶,好像那兒也是我的一個故鄉(xiāng)。

索韋托的設計思路就是要人口爆炸——這體現(xiàn)了那些種族隔離設計師們的遠見。小鎮(zhèn)本身是一個城市的體量,人口數(shù)量接近一百萬人,但進出小鎮(zhèn)就只有兩條路。這樣的話,軍隊就可以輕易地將我們鎖在里面,有助于平息任何暴亂。假如這群野蠻猴子發(fā)了狂,想要沖破牢籠,空軍就可以過來扔幾個炸彈,把所有人炸得屁滾尿流。在成長過程里,我從未意識到我的外婆就住在靶子的中心。

在城里住,盡管出行艱難,我們還是可以想辦法解決。因為城里人多,黑人、白人、有色人,大家上班下班,我們藏在人群里不會很顯眼。但是索韋托只有黑人。像我這種膚色的人,藏起來會很困難,而且政府在那里查得更嚴。在白人區(qū),你很少會看到警察,即使看到也是那種文質彬彬的警官,穿著立領襯衫和制服褲子。在索韋托,警察是隨處可見的軍隊。他們不穿立領襯衫,而是用防爆裝備全副武裝。他們是軍人。他們的隊伍被稱為閃電特攻隊,只要需要,他們可以立刻不知道從何處鉆出來,駕駛著裝甲車——我們稱之為“河馬”——一種裝有巨型輪胎的坦克,側面還有長圓孔的切口,槍支可以從里面伸出來掃射。你絕不能和“河馬”鬧著玩。你看到它,就得跑。這是生活的真諦。小鎮(zhèn)上沖突不斷:總有人在哪里游行抗議,總有人在鎮(zhèn)壓游行抗議。在外婆家玩的時候,我常常聽見槍炮聲、尖叫聲,還有催淚瓦斯丟進人群的爆炸聲。

直到五六歲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看到“河馬”和閃電特攻隊——那時,種族隔離制度終于開始瓦解了。在那之前,我從沒見到過警察,因為我不能被警察看到。每次我們去索韋托,外婆都不讓我出去。她得看著我:“不不不,他可不能出去?!蔽铱梢栽谖葑永锘蛟鹤永锿?,但不能上街。所有的孩子都在街上玩。我的兄弟、鄰居家的小孩,他們可以打開門沖出去,在外面瘋玩一天,回家時還帶著滿身泥巴。所以我也求過外婆讓我出去。

“求你了。求你了,我能和我的兄長一起玩嗎?”

“不行!他們會把你抓走的!”

很長時間里,我一直以為她的意思是其他小孩會把我拐跑,但其實她說的“他們”,指的是警察。小孩是可以被抓走的,曾經(jīng)就有小孩被抓走過。那些皮膚顏色不“正確”的小孩,如果被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區(qū),政府會過來剝奪他父母的撫養(yǎng)權,把他丟進孤兒院。為了維持小鎮(zhèn)的治安,政府仰賴著一套奸細網(wǎng)絡,一群匿名舉報者會隨時隨地監(jiān)視各種可疑行為。也有給警察局工作的黑人,被稱為“黑夾克”。我外婆的鄰居就是個黑夾克。每次外婆把我偷偷帶回家或帶出門時,都要提防這個鄰居,確保他看不見我。

我外婆曾告訴我,在我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受不了成天被關在家里,就在門邊挖了個洞,鉆了出去。所有人都嚇了個半死,全家出動去找我。我完全不知道我給大家?guī)砹硕啻蟮奈kU:整個家庭都可能會被驅逐出境,我外婆可能會被逮捕,我媽要蹲監(jiān)獄,而我很可能會被送到專門收留有色人種小孩的孤兒院。

所以我就一直被關在家里。除了那幾次在公園散步之外,我的童年記憶幾乎全部在室內。我和媽媽在她的小公寓里,我自己待在外婆家。我沒有任何朋友,除了兄弟,我不認識任何同齡的小孩。但我不是個孤獨的孩子——我還挺擅長一個人待著的。我讀書,玩我的那些玩具,腦子里能幻想出一整個世界。我可以在我的腦子里玩。我現(xiàn)在依然可以這樣。此刻,如果你讓我自己待上幾個小時,我仍可以玩得很開心。我有時還得提醒自己,該多和人接觸接觸了。


很顯然,我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在種族隔離制度之下由黑人和白人父母結合生下的小孩?,F(xiàn)在我在全世界旅行時,總能碰見其他生在南非的混血兒。我們故事的開頭總是差不多。我們的年齡也差不多。他們的父母也是在希爾布洛或開普敦的某個地下派對上遇見彼此,他們也住在某個非法公寓里。但我和他們有個不同之處,他們后來幾乎都離開了南非。父母中身為白人的那個,會帶著他們從萊索托或博茨瓦納偷渡出去,然后他們分別在英國、德國或瑞士長大成人。畢竟,在種族隔離制度下,成長于混血家庭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

曼德拉當選后,我們終于可以自由地生活了。一部分曾經(jīng)流亡海外的人開始回遷。我在17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回來的孩子。他給我講了他的經(jīng)歷,我簡直難以置信:“等等,什么?你意思是,我們還能離開?還有這個選項?”想象一下,有人把你從飛機上丟下去,你摔到地上,全身骨骼粉碎,你去了醫(yī)院,痊愈了,準備開始面對后面的人生,然后,就在你幾乎已經(jīng)忘了之前的痛時,有人告訴你,有個東西叫降落傘。這就是我的感受。我不理解,為什么那些年我們要留在南非。我徑直跑回家,問我媽媽。

“為什么?我們當時為什么不出國?我們?yōu)槭裁床蝗ト鹗???/p>

“因為我不是瑞士人,”她答道,和以往一樣固執(zhí),“這是我的國家,我干嗎要走?”



南非這個國家是新與舊、古老與現(xiàn)代的綜合體,南非基督教就是個絕佳的例子。我們接受了殖民者帶來的宗教,但是很多人也保留了祖先傳下來的古老信仰,以防萬一。在南非,人們信奉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也接受巫術,相信咒語,向敵人施加詛咒。

在我成長的國家,人們生病以后,比起去看西醫(yī),更愿意去找薩滿,即傳統(tǒng)醫(yī)生,這個職業(yè)現(xiàn)在會被輕蔑地稱為“巫醫(yī)”。在我成長的國家,人們會因為使用巫術而被判刑——這是寫在法律里的。我不是在說1700年的事,我說的是五年前的事。我記得某個人曾在法庭上被指控用雷劈死了另一個人。在黑人家園,這是司空見慣的事。那里沒有高樓,也沒有很高的樹,你和天空之間沒有什么東西遮擋,人們總是被雷劈到。而每當有人被雷劈死,所有人都清楚,肯定是有人利用了自然力量干的好事。如果那個人死掉的時候,你正在吃牛排,那你很可能就會面臨謀殺的指控,警察會來敲你的門。

“諾亞先生,你被指控謀殺。你用巫術殺死了大衛(wèi)·柯步庫,令他被雷劈死。”

“證據(jù)在哪兒?”

“證據(jù)就是大衛(wèi)·柯步庫被雷劈死了,可當時并沒有下雨?!?/p>

然后,你就得上法庭接受審判。法庭上坐著一位法官、一位筆錄員、一位檢察官。你的辯護律師會竭力論證你缺乏殺人動機,反復分析犯罪現(xiàn)場,為你進行有力的辯護。但這個辯護律師可不能說:“巫術并不存在?!辈徊徊?,這樣你會輸?shù)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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