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祈禱吧,特雷弗
我成長于一個由女性掌控的世界。我的父親很愛我,但我只能在種族隔離允許的時間和地點與他相見。我媽媽的弟弟,也就是我舅舅維萊爾,倒是和我外婆一起住,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當(dāng)?shù)氐男【起^打架。
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半正常的男性角色是我的外公,他是你不得不正視的一股力量。他和我外婆離了婚,不和我們一起住,但他時常還會回來。他的名字叫泰普雷斯[1]·諾亞,這很詭異,因為他一點兒也不溫和。他很暴躁,愛大吼大叫。鄰里之間都喊他“泰特·勢煞”,可以意譯為“火爆老爹”。他正是這樣的人。他愛女人,女人也愛她。他會隨便在某個下午穿上他最好的西裝,走在索韋托的街道上,把人們逗得開懷大笑,把他遇見的所有女人迷得神魂顛倒。他有著燦爛而迷人的笑容,露著一口亮亮的大白牙——假牙。在家里,他會把假牙摘出來,我看著他摘假牙的樣子,感覺就好像他在吃自己的臉。
隨后的生活里,我們發(fā)現(xiàn)他有躁郁癥,在那之前我們只是以為他是個怪人。有一次他借了我媽的車去商店買面包牛奶,然后他就消失了,直到深夜才回來,那會兒早就過了我們需要面包牛奶的時間了。原來,他在巴士站遇到了一個年輕女人,他的邏輯是,漂亮女人是不該站在這兒等巴士的,他提出要直接送她回家——結(jié)果就開了三個小時的路程。我媽媽特別生氣,因為他用掉了一整箱汽油,這些汽油足夠我們開兩周的車上班上學(xué)了。
當(dāng)他臨時起意的時候,你沒法阻止他,但是他的情緒波動特別大。年輕的時候他曾是一名拳擊手,有一天他說我冒犯了他,所以他要和我打一場拳擊。那時他八十多歲了,我十二歲。他舉起拳頭,在我身邊轉(zhuǎn)著圈?!伴_始吧,特雷弗!來!舉起你的拳頭!打我!我要告訴你我依然是個男人!開始吧!”我沒法打他,因為我不能打長輩,而且我之前從來沒打過架,我可不想我人生的第一架是和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對打。我跑去找我媽,她來勸他收手。這之后的一整天,他都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一個字也不說。
泰普雷斯住在美多萊,和他組建的第二個家庭生活在一起。我們很少去那邊看他,因為我媽媽和我外婆都害怕被下毒。這也是時有發(fā)生的情況。第一個家庭是法定繼承者,所以很有可能會被第二個家庭下毒,好像窮人版《權(quán)力的游戲》。如果我們?nèi)ツ沁?,我媽媽會警告我?/p>
“特雷弗,不要吃那兒的東西?!?/p>
“可是我餓?!?/p>
“不行,他們會給我們下毒?!?/p>
“好吧,那我為什么不向耶穌禱告?耶穌能幫我把毒去掉嗎?”
“特雷弗!薩柯拉!”
所以我只能偶爾見到外公,他不在的時候,整個家都在女人的掌控之中。
除了我媽之外,家里還有姨媽斯彭赫里,她和第一任丈夫丁奇有兩個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兄穆隆格斯和布勒瓦。斯彭赫里是個精力旺盛的人,在各種意義上都是個強大的女人,長著大胸,愛照顧人。丁奇,就像他的名字聽上去那樣,只有一丁點兒大。他是個矮小的男人,還愛家暴,不過也不是,應(yīng)該說,他喜歡家暴,但是他不太擅長。他總是想活成他想象中的那種丈夫的樣子,作為家里的統(tǒng)治者,掌控一切大權(quán)。我記得他曾對我說:“你不打老婆,就是不愛她。”這是酒吧里和街頭的男人愛說的話。
丁奇總是試圖假扮家里的老大,但事實上他不是。他會掌摑我姨媽、揍她,她會忍耐再忍耐,直到有一天實在忍不了了,才會反手扇回去,把他打回他應(yīng)該待的位置。丁奇總是在家里擺出一副這樣的架勢:“我管著我的女人?!蹦憔秃芟敫嬖V他:“丁奇呀,首先呢,你管不到你的女人。其次,你也不需要管著她,因為她愛你?!蔽矣浀糜幸惶?,姨媽實在忍不了了。我在院子里,看著丁奇尖叫著沖出房子,嘴里喊著殺人了。斯彭赫里在他后面緊追不舍,手上端著一壺滾燙的熱水,一邊罵他,一邊威脅要把這熱水澆在他頭上。在索韋托,你會經(jīng)常聽說男人被潑熱水——這往往是女人唯一的反擊手段。而如果只是熱水的話,這個男人還算走運。有的女人會用滾燙的熱油。如果她用的是水,說明這個女人只是想教訓(xùn)她男人一頓。而用油的話,說明她想結(jié)束這一切。
我的外婆弗朗西斯·諾亞,是家里的大家長。她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條,照顧孩子、做飯、掃除。她身高不到一米五,在工廠的工作讓她的背駝得很厲害,但是她很堅強,直到今天都還特別有活力。我的外公那么暴躁,而我的外婆卻如此冷靜、準(zhǔn)確、思路清晰。如果你想知道這個家的歷史,哪怕是20世紀(jì)30年代的事,她都能告訴你那件事發(fā)生在哪一天的哪個地方以及前因后果。她什么都記得。
我的曾外婆也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叫她可可。她年紀(jì)很大,差不多九十來歲了,彎腰駝背,身體虛弱,眼睛全瞎。沒人攙扶的話,她就沒法行走。她常常坐在廚房的煤爐旁邊,套著長長的裙子,頭上裹著頭巾,肩頭蓋著毯子。因為家里要做飯、供暖、燒洗澡水,所以煤爐總是燃著。我們讓她坐在那兒,因為那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早上有人會叫醒她,攙著她到廚房,坐好。到了晚上,有人再將她攙到床上。這就是她每天要做的事,坐在爐子邊,坐一整天。她為此感到滿足。只是她看不見,也動不了。
可可和我的外婆會坐在一起長談。但當(dāng)時只有五歲的我,并不覺得可可是個真人。因為她的身體不能動,她更像是一個長著嘴巴的大腦。我們的關(guān)系僅限于輸入指令和獲得回復(fù),好像和電腦交談一樣。
“早上好,可可?!?/p>
“早上好,特雷弗?!?/p>
“可可,您吃飯了嗎?”
“吃過了,特雷弗?!?/p>
“可可,我出去了?!?/p>
“好的,路上小心?!?/p>
“再見,可可。”
“再見,特雷弗?!?/p>
我成長于一個女性掌控的世界里,這并非偶然。種族隔離制度將我和我父親分開,因為他是白人,但其實我在索韋托認(rèn)識的幾乎所有孩子,也都和他們的父親分開了,只不過分開的原因不一樣。他們的父親有些會在遠(yuǎn)方某個礦場工作,只在放假的時候回來。有些父親在蹲監(jiān)獄。有些父親因為打架而被流放。女人們扛起了生活的重?fù)?dān)。在自由抗?fàn)帟r期,她們會唱這樣的歌——“Wathint' Abafazi Wathint' imbokodo!”,意思是“當(dāng)你擊打一個女人,你就是在擊打一塊頑石”。從國家的角度,我們尊重女性的力量,但是在家中,女性被認(rèn)為是要順從丈夫的。
在索韋托,丈夫不在而帶來的空虛感,是由宗教填補的。我曾經(jīng)問我媽媽,沒有丈夫,她一個人拉扯我長大是不是很辛苦。她很自信地回答:“我不和男人住一起,并不意味著我沒有丈夫。上帝就是我的丈夫?!睂ξ覌寢?、姨媽、外婆以及街上任何一個家庭來說,生活的中心都是信仰。街上的每個家庭會輪流舉辦祈禱會。這種聚會只有婦女和小孩參加。有一次我媽邀請我的舅舅參加,他說:“要是多點兒男人在場我就參加,我可不能是那里唯一的男人?!苯Y(jié)果唱歌和禱告一開始,我舅舅就溜走了。
在那些祈禱會上,我們會擠在主人家狹小的客廳里,圍成一圈。每個人按照位置順著圓圈開始禱告。奶奶們通常會講她們的生活瑣事。“很高興來到這里,我這周工作很順利。我升職了,感謝耶穌,為你祈禱?!庇袝r候她們會拿出《圣經(jīng)》,說:“我對這一節(jié)很有感觸,希望對你們也有用?!比缓螅蠹視粫嘿澝涝?。有一種可以纏在手上的皮墊,叫作“節(jié)拍”,就好像打擊樂器一樣。有人會戴著它擊掌,在人們唱贊美詩的時候打節(jié)拍。人們會唱:“Masango vulekani singene eJerusalema. Masango vulekani singene eJerusalema?!?/p>
這就是整套程序。祈禱,唱歌,祈禱。唱歌,祈禱,唱歌。唱歌,唱歌,唱歌。祈禱,祈禱,祈禱。有時候會持續(xù)幾個小時,最后以“阿門”結(jié)束,不過他們會把這句“阿門”說上至少五分鐘:“阿門。阿阿阿門。阿阿阿阿門。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門。門恩門恩門恩。門門門。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末末末末末門門門門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比缓螅蠹蚁嗷サ绖e,各回各家,第二晚再去另一家,重復(fù)一遍這套流程。
禮拜二,祈禱會在我外婆家辦,我總是很興奮。原因有兩點:一是唱歌的時候,我可以帶著皮墊打節(jié)拍;二是我喜歡禱告。外婆總是說,她喜歡我的禱告。她相信我的祈禱更有力量,因為我是用英文禱告的。所有人都知道,耶穌是個白人,說英語?!妒ソ?jīng)》也是用英語寫的。好吧,《圣經(jīng)》最開始不是用英語寫的,可《圣經(jīng)》傳到南非來時是英語版本,對我們來說,它就是用英語寫的。這樣,我的禱告就變成了最棒的,因為用英語禱告可以最先得到回應(yīng)。我們是怎么知道這個秘密的?看看那些白人就行了。很顯然,他們的禱告是有人聽的。再加上《馬太福音》19章14節(jié)?!白屝『⒌轿疫@里來,不要禁止他們?!币d說,“因為在神國的,正是這樣的人?!彼裕屢粋€小孩用英文禱告?而且是向白人耶穌禱告?這簡直是強強聯(lián)合啊。每次我禱告的時候,我的外婆都會說:“這次的禱告將有應(yīng)答。我能感覺到?!?/p>
鎮(zhèn)上的女人們總有要祈禱的事——錢的問題啊,兒子被抓了啊,生病的女兒啊,酗酒的丈夫啊。每次祈禱會在我們家舉辦的時候,因為我的禱告特別棒,外婆總是讓我替所有人祈禱。她會轉(zhuǎn)向我,說:“特雷弗,祈禱吧?!蔽揖推矶\。我喜歡做這件事。外婆讓我堅信,我的祈禱總會有應(yīng)答,我感覺我這是在幫助大家。
索韋托總有些奇妙之處。沒錯,這是殖民者用來囚禁我們的地方,但同時,這地方給了我們一種自主掌控的感覺。索韋托是屬于我們的,它有一種自立自強的氣息,是你在別的地方找不到的。如果說美國夢就是努力奮斗離開貧民窟的話,那么在索韋托,因為沒法離開它,所以這里的夢想就是改變這個貧民窟。
索韋托有上百萬人口,卻沒有任何商店、酒吧、餐廳。沒有鋪出來的道路,供電量極小,下水道也不完善。但當(dāng)你把一百萬人放在一處,他們自會有解決方法。黑市經(jīng)濟(jì)系統(tǒng)崛起,人們在自家后院做著各種各樣的小生意:修汽車、開托兒所、賣翻新輪胎。
最常見的生意是小賣鋪和小酒館。小賣鋪就是非正規(guī)的百貨商店,人們從別處批發(fā)來面包和雞蛋,再在自家車庫里面支個攤,把它們一點一點地賣出去。鎮(zhèn)上的人買東西都只買一點點,因為大家都沒錢。你可能一次買不起一打雞蛋,那太多了。但是你可以買兩個,因為你那天早上就需要兩個。你也可以買四分之一條面包和一小杯糖。小酒館是開在別人家后院的非法酒吧,在后院放上椅子,支起遮陽篷,酒吧就開起來了。那是男人們最愛去的地方,下班了去,女人開祈禱會的時候去,或干脆在那兒泡一整天。
人們蓋房子的方式和買雞蛋一樣:一次只蓋一點兒。政府給每個家庭分配了一塊兒地。你先在你的地塊上建個棚子,用膠合板和波狀鋼條搭出一個臨時的棚架結(jié)構(gòu)。慢慢地,你攢了一點兒錢,就再修個磚墻。就修一面墻。等你再攢夠錢了,再修第二面墻。過了幾年,你修了第三面墻,終于有一天,第四面墻也起來了。這樣你就有了一個房間,整個家庭就可以在這個房間里睡覺、吃飯、干活。然后你再攢錢蓋個屋頂。然后是窗戶。然后再給整個房子抹上水泥。這時候,你的女兒也要結(jié)婚了。他們沒地方住,所以要和你住一起。你得再蓋一個棚子,慢慢地,把它變成一個可以住人的房子?,F(xiàn)在你的家就有兩個房間了。然后變成三個?;蛘咚膫€。一代又一代,你們努力地給自己造出了一個家。
我外婆住在奧蘭多東部。她有座兩室的房子,不是兩個臥室,而是總共就兩室。一個是臥室,另一個是起居室加廚房加包含其他各種功能的房間。有人可能會說我們住得像窮人,但我更喜歡說我們“住得很有開放性”。學(xué)校放假的時候,我媽會和我住在那里。我的姨媽和丁奇吵架之后,也會和表兄一起搬過來住。我們所有人都睡在同一個房間的地板上,我媽媽和我,我姨媽和我的表兄,我的舅舅和外婆以及曾外婆。每個大人都有一個獨立的海綿床墊,房間中間會放一個超大的海綿床墊,所有的小孩都睡在上面。
后院有兩個棚屋,我外婆會把它們租給移民和季節(jié)工。房子的一側(cè)種著一棵小桃樹,另一側(cè)是我外婆的私人車道。我一直不理解為什么我外婆會要一個私人車道。她又沒有車。她都不會開車。但她有個私人車道。我們所有的鄰居家里都有私人車道,有些甚至還裝了華麗的鑄鐵門。可是他們?nèi)紱]有車??赡芩黜f托每一千人里大概會有一輛車,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有車道。好像修一個車道,就能祈愿到一輛車。索韋托的故事就是車道的故事。這是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令人難過的是,不論你家大門或私人車道有多華麗,總還有一個東西你怎么也改善不了:廁所。我們沒有室內(nèi)的自來水,只有一個公用的戶外水龍頭和一個鐵皮搭的公共廁所,幾家共用。里面有個混凝土板,板上有個洞,洞上放了一個塑料馬桶坐墊,據(jù)說以前曾有蓋子,但是后來壞了,就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買不起廁紙,坐墊旁邊的墻上有一個衣架,上面掛了一疊舊報紙,就用那個擦。報紙不舒服,但起碼在上廁所的時候,能看看新聞。
我對這個廁所還有一個受不了的地方,就是蒼蠅。大便會掉落到深深的底部,而上面落滿了蒼蠅。我對此一直懷有一種不夠理性但極其強烈的恐懼——它們會飛上來,飛進(jìn)我的屁股里。
我五歲那年的一個下午,外婆要出去辦事,就把我獨自留在家里。我躺在臥室的地板上看了會兒書之后,想上廁所,但外面正在下暴雨。我很抵觸出去上廁所這件事,想象一下,跑過去這一路會全身淋濕,進(jìn)到廁所里,雨水還會從頭頂上的鐵皮棚裂縫里滴下來,舊報紙濕透了,屁股下面還會受到蒼蠅軍團(tuán)的襲擊。我突然靈光一閃。為什么要出去上廁所啊?我可以在地上鋪張報紙,像小狗那樣在家里解決啊!于是,我就這么做了。我拿了些報紙,鋪在廚房地上,脫下褲子,蹲好,開始。
拉屎時,就是剛剛坐下的時候,你還不會完全進(jìn)入狀態(tài),還不是一個正在拉屎的人,而是要從一個即將拉屎的人,轉(zhuǎn)變成一個正在拉屎的人。你不會立刻拿出手機或報紙。大概要花一分鐘的時間,你才會開始拉,然后就會進(jìn)入舒適期。當(dāng)你到達(dá)那個時刻,一切都會變得很美好。
拉屎是一種非凡的體驗,能讓你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意義深遠(yuǎn)。我覺得上帝讓人類這樣拉屎,是想讓我們知道腳踏實地,讓我們學(xué)會謙卑。不論你是誰,我們都一樣要拉屎。碧昂絲要拉屎。教皇要拉屎。英國女王也拉屎。拉屎的時候,我們都得放下架子和優(yōu)雅,忘記自己有多出名或多富有。所有那些都不重要了。
人再沒有比在拉屎時更真誠的時刻了。那個時候你會意識到,我是我。這就是我。你尿尿的時候可能不會想什么,但是拉屎的時候不一樣。你有沒有在一個嬰兒拉屎的時候直視過他的眼睛?他在那時會到達(dá)自我覺醒的一瞬間。而去外面上那個公共廁所,會毀掉這一切。下雨啊,蒼蠅啊,屬于你的那一瞬會被奪走。沒人該被奪走那寶貴的一瞬。那天蹲在廚房地板上拉屎的時候,我的感覺是,哇哦,沒有蒼蠅,沒有壓力,感覺太棒了,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我當(dāng)下就明白自己做了個很棒的決定,我為自己的智慧感到驕傲。而且,我獲得了屬于我的一瞬,放松做自己的感覺可真好。但接著,我隨意地四處張望了下之后,發(fā)現(xiàn)在我左邊幾米之外的煤爐旁邊,坐著可可。
隨后發(fā)生的事,就好像是侏羅紀(jì)公園里的場景:孩子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站著一只霸王龍??煽砂蜒劬Ρ牭么蟠蟮?,透過上面那層霧蒙蒙的白色,四下張望著。我知道她看不見我,但是她的鼻子皺了起來——她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不對勁兒。
我開始慌了,因為才剛拉到一半。可拉到一半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拉完。我唯一的選擇,便是盡量安靜而緩慢地拉干凈。我決定就這么辦??山又恍≯绫惚爿p柔地跌落到了報紙上??煽闪⒖剔D(zhuǎn)頭朝著聲音的方向。
“誰在那兒?哈嘍?哈嘍?!”
我僵在那兒。屏住呼吸,等待著。
“誰在那兒?!哈嘍?!”
我保持安靜,等待著,然后繼續(xù)拉。
“有人在那兒嗎?!特雷弗,是你嗎?!弗朗西斯?哈嘍?哈嘍?”
她開始呼喚家里所有人的名字。“努拜伊賽羅?斯彭赫里?穆隆格斯?布勒瓦?誰在那兒?發(fā)生了什么?”
就好像一場游戲。好像我在躲迷藏,而一個瞎子女人試圖用聲納搜尋我的位置。每次她一叫喚,我就僵住不動。這時會是絕對的安靜。“誰在那兒?!哈嘍?!”我就暫停,等著她縮回椅子,然后重新開始。
終于,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永恒,我拉完了。我站起來,撿起報紙——這東西太容易發(fā)出聲響了——緩緩地疊起來。報紙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罢l在那兒?”我又暫停,等待。然后繼續(xù)疊,走到垃圾桶前,把它輕輕地放在最下面,再輕輕地用別的垃圾蓋在上面。然后踮著腳尖走到另一個房間,蜷縮到床墊上,假裝睡著了。我拉完了,沒有去外面的廁所,可可也沒發(fā)現(xiàn)。
大功告成。
一個小時之后,雨停了,外婆也回來了。她一踏進(jìn)房門,可可就沖她大聲叫著。
“弗朗西斯!謝天謝地你回來了!房子里有東西?!?/p>
“有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聽到了,而且有股味道?!?/p>
我的外婆開始嗅空氣里的味道?!袄咸欤?,我也聞見了!是老鼠嗎?還是什么東西死了?肯定還在這房子里。”
她們反復(fù)討論著,非常緊張。天快黑時,我媽媽也下班了。她一進(jìn)門,可可就沖她大嚷。
“哎喲,努拜伊賽羅!努拜伊賽羅!房子里有東西!”
“什么?!你這什么意思?”
可可給她講了一遍,那些聲音,那個味道。
我媽媽對氣味很敏感,她開始在廚房走來走去,嗅著?!笆堑?,我聞到了。我可以找到它……我可以找到……”她走到垃圾桶前面,“在這兒?!彼牙统鰜?,拎出最底部折疊好的那團(tuán)報紙,打開后,我的那坨便便就在那兒。她拿給外婆看。
“看!”
“什么?!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
可可,依舊看不見,依舊卡在她的椅子里,急迫地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發(fā)生什么了?!”她大叫道,“發(fā)生什么了?!你找到了嗎?!”
“是屎,”我媽說,“垃圾桶底下有坨屎?!?/p>
“怎么會?!”可可說,“可是這兒一直沒人啊!”
“你確定一直沒人嗎?”
“是啊,我叫了所有人的名字,沒人來?!?/p>
我媽媽倒吸一口冷氣:“我們被下咒了!有魔鬼!”
對我媽來說,這是一個很有邏輯的結(jié)論。因為巫術(shù)就是這樣做的。如果有人對你或你家下咒,肯定會用到某個物件,譬如一小撮頭發(fā)或一只貓頭,用這些實在的物體來承載靈體,彰顯魔鬼的存在。
我媽發(fā)現(xiàn)了那坨便便后,天崩地裂。這很嚴(yán)重,她們有證據(jù)了。她來到我的臥室。
“特雷弗!特雷弗!醒醒!”
“怎么了?!”我說,假裝睡眼惺忪的樣子,“發(fā)生什么了?!”
“快過來!屋里有魔鬼!”
她抓著我的手,把我從床上拖下來。所有人緊急集合,開始行動。我們首先要出門把那坨便便燒掉。這是對待巫術(shù)的正確方法,唯一的銷毀方式就是把這個咒語的承載實體燒掉。我們來到后院,我媽把那坨包著便便的報紙放在車道上,劃了根火柴,將它點著,然后媽媽和外婆圍在燃燒的便便旁邊,開始祈禱、唱贊美詩。
這場鬧劇并沒有就這樣輕易結(jié)束。因為如果有魔鬼出現(xiàn),整個社區(qū)都會過來,大家齊心合力將其逐出。因為如果你沒有來參加禱告,魔鬼可能離開我家之后,徑直就去你家咒你了,所以每個人都要來參加。警報已經(jīng)拉響,大家奔走呼號。我那位矮小的老外婆在家大門口外來回踱步,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太太傳播消息,我們家要開一個緊急祈禱會:“快來!我們被下咒了!”
我就站在原地,我的便便正在車道上燃燒,我可憐的老外婆邁著顫顫巍巍的步子,急得在街上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知道沒有所謂的魔鬼,但是承認(rèn)這一點之后,我也沒辦法脫身。想想等著我的那場暴揍?老天。如果會被揍,那誠實肯定不是最佳的解決方案。我決定什么也不說。
過了一會兒,拿著《圣經(jīng)》的老奶奶們從我家大門魚貫而入,至少有十幾個人。她們進(jìn)到屋里后,把整個房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是我們舉辦過的最大規(guī)模的祈禱會——比這房子里辦過的任何一場祈禱會都要聲勢浩大。所有人圍成一圈開始禱告,非常投入。奶奶們開始吟唱,喃喃自語,前后擺動,說方言。我盡量把頭低著,希望能夠置身其外。但外婆一把揪住后排的我,將我拎到圓圈的中心,看著我的眼睛說。
“特雷弗,祈禱。”
“對!”我媽媽說道?!皫椭覀?!祈禱吧,特雷弗。祈求上帝幫我們殺死魔鬼!”
我嚇壞了。我是相信祈禱的力量的。我知道我的禱告是有用的。如果我祈求上帝殺死那個丟便便的家伙,而那個家伙是我,然后上帝就會殺了我。我僵在那兒,不知道怎么辦。但是所有的奶奶們都在望著我,等著我禱告。所以我祈禱了,盡我所能,磕磕巴巴地說:
“親愛的上帝,請保護(hù)我們,呃,你知道,將干了這事的人……可是,我們也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是個大大的誤會,您知道,當(dāng)我們不了解事情真相的時候,不應(yīng)該隨意下結(jié)論,我的意思是,您肯定是知曉一切的,天父,但是也許這次并不是魔鬼干的,因為誰能說得清呢,所以也許您也不必懲罰他……”
這不是我表現(xiàn)最好的一次,反正我稀里糊涂地說完就坐下了。祈禱會還在繼續(xù),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祈禱,唱歌,祈禱。唱歌,祈禱,唱歌。唱歌,唱歌,唱歌。祈禱,祈禱,祈禱。折騰很久之后,所有人終于覺得惡魔已經(jīng)離開了,生活可以繼續(xù)了,我們才說完那個長長的“阿門”,大家互道晚安,各自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感覺糟透了。上床睡覺前,我自己安靜地祈禱了一下。“上帝,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這不對?!币驗槲颐靼?,上帝對禱告有應(yīng)答。上帝是天父,他是在天上看著你、照顧你的那個人。你禱告的時候,他會停下來傾聽,而且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痛苦和災(zāi)難需要他去解決,但是我卻讓他聽了兩個小時老奶奶們的碎碎念,而且還是關(guān)于我的便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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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時候,電視里會播美國電視劇,譬如《天才小醫(yī)生》《女作家與謀殺案》,還有威廉·夏特納出演的《火線救援》。這些電視劇都配過音?!都矣邪⒏!肥悄戏呛商m語的?!蹲冃谓饎偂肥撬笸姓Z的。不過如果你想看英語原版的,廣播里會同時播放英文的原聲道。你只要把電視調(diào)成靜音,同時打開收音機就可以了。我注意到,電視上的黑人都說非洲話,感覺很親切。他們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本該如此。但我聽到廣播里的原聲道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都帶有美國黑人口音。我對他們的理解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不再令我感到親切,好像成了外國人。
語言中蘊含著你的身份和文化背景,或至少感覺上是這樣的。如果我們說一樣的語言,那么“我們就是一樣的”。如果說不一樣的語言,“那么我們就是不同的”。種族隔離制度的設(shè)計者深諳此道。為了將黑人區(qū)隔開,光是從物理空間上分開不夠,還要用語言來區(qū)分。班圖人的學(xué)校只教孩子們說班圖語。祖魯孩子們學(xué)祖魯語。茨瓦納孩子們學(xué)茨瓦納語。就這樣,我們掉進(jìn)了政府的圈套之中,彼此攻擊,開始認(rèn)為我們是不同的人。
不過反過來說,語言也可以讓人們相信彼此是一樣的。種族主義說我們因為膚色的不同而不同。但種族主義者很蠢,很容易被騙。如果你是個種族主義者,你遇到一個和你長得不一樣的人,恰巧他說話的方式和你也不一樣,這只會加深你的種族偏見:他和我不一樣,智商低。假設(shè)一個很厲害的科學(xué)家從墨西哥移民到美國,但他的英文說得磕磕巴巴,人們會說:“呃,我不相信他?!?/p>
“可是他是科學(xué)家啊。”
“墨西哥科學(xué)吧,我不相信他?!?/p>
但是,如果這個人和你長得不同,但是說話方式一樣,你那植入了種族主義程序的大腦就會短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類代碼。“等等,”你的大腦說,“種族主義的代碼說,如果他長得不像我,那么他和我不同,但是語言代碼又說他和我說一樣的語言……所以他和我一樣?什么地方不太對啊。我想不明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