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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二 她比煙花更寂寞

我轉(zhuǎn)身,邂逅一生的執(zhí)念 作者:陸小曼


代序二 她比煙花更寂寞

蘇雪林

徐志摩,這位才氣橫溢,有如天馬行空的詩人;這位活動文壇不過十年,竟留下許多永難磨滅的瑰麗果實的詩人;這位性情特別溫厚,所到處人們便被他吸引、膠固、凝結(jié)在一起,像一塊大引鐵磁石的詩人,竟于民國二十年(一九一三年)十一月間,以所乘飛機(jī)失事,橫死于泰山南面開山的高峰下,享年不過三十六歲。

當(dāng)詩人的噩音傳出,大江南北,皆為震動,他的朋友痛哭流涕,如喪至親,固不必說;即僅讀了點詩人作品而和他未謀一面者也咨嗟太息,淚下不能自已。一個人的死亡能引起這樣重大的反應(yīng),倒也是很少有的。雖比不上一九六二年大家痛悼胡適之先生之喪的普遍與綿長,可是我們心中另有一種凄美的情緒,好像我們惋惜一朵正在盛開的奇葩忽被暴風(fēng)雨所摧殘,一顆光華四射的明珠忽然沉淪碧海,永難再見。

詩人既稟賦著極高的文才,加之以這樣矯矯出塵的外表,不知多少女郎為他傾心,視之為最高的擇偶對象。記得女高師同學(xué)陳健吾女士自視甚高,征婚條件非??量?,替她做媒而遭碰壁的朋友常憤憤地對她說:“你想必要像徐志摩一樣的男人才能滿意嗎?可是徐志摩只有一個,愛慕他的女孩子卻是不計其數(shù),況且微聞他現(xiàn)在已有了意中人,我看你將來只好以‘丫角’終老了,那時可不要懊悔!”這話是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年)間,我尚在法國里昂,健吾來法留學(xué),親自對我說的,我們當(dāng)時笑了一場。民國十一、十二年間,志摩才返國,在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平民大學(xué)授課,兼主編《晨報?副刊》,發(fā)表了許多詩作,才名藉甚。印度詩人泰戈爾來華講演,又由他當(dāng)翻譯,在全國各地露面,真是紅透了半邊天。他那時雖已與元配張幼儀女士離婚,對陸小曼卻尚未開始追求,或雖已追求,而行跡尚未外露,所以這個新詩壇的美男子,竟成了北平少女界的“大眾情人”。讀梁實秋的《談徐志摩》,志摩給實秋的親筆信件竟有某小姐為了這位詩人單戀成疾,幾離倩女之魂。詩人以“淑女枉自多情,使君既已有婦”謝之。也可見他當(dāng)時魔力如何之大了。

志摩和元配張幼儀離異,而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結(jié)婚,在今日原是司空見慣,在民國十五、十六年間卻算一件不平常的大事。老一輩的人對他們固深惡痛絕,青年人也不見得個個贊成。聽說當(dāng)志摩與小曼在北平舉行婚禮之際,曾請他老師梁啟超先生證婚,卻被老師當(dāng)著大眾,給了他們一頓嚴(yán)厲的教訓(xùn)。任公(梁啟超的號)事后寫信與其女令嫻,對于他心愛的門徒徐志摩尚系出于憐憫的善意,對于小曼則竟以“禍水”“妖婦”看待。你看他說:“我看他(指志摩)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痛苦更無限,所以對于那個人(指小曼),當(dāng)頭給了一棒,免得將來把志摩弄死。”又說他愛志摩,怕他將遭滅頂之兇,要拉他一把。任公并說小曼離婚再嫁為“不道德之家”。

后來徐志摩飛機(jī)失事死于泰山附近的高峰下,大家痛惜之余,又將這件事歸罪于陸小曼。據(jù)我所聽到的紛紜的傳說:小曼本來是闊小姐出身,嫁了第一任丈夫王賡后,在北平是有名的交際花,揮金如土。嫁志摩后,因有心跳頭暈之癥,每發(fā)或至昏厥,人勸她抽幾筒鴉片,果稍愈,久之竟?fàn)柹习a。而且跳舞、喝酒、唱戲,出入大公司購買東西,對于用錢還是不知節(jié)儉的。志摩為供奉這位嬌妻起見,既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教書,又撰寫詩文,翻譯西洋名著,一月所獲,據(jù)說也有千元上下(均見梁實秋談志摩所引磊庵在《聯(lián)合報?副刊》所發(fā)表的談徐陸的文章),在那個時候,是抵三個大學(xué)教授一月的收入三倍而有余;買米,以那時米價論,上好白米,也不過六元多一擔(dān),一千元便可買得一百五六十擔(dān),所以我以為這個數(shù)目恐有未確。不過他們家用若每月超過四五百元,也就不容易負(fù)荷了。胡適先生《追悼志摩》一文曾說志摩最近幾年的生活,自己承認(rèn)是失敗的。又說他有《生活》一詩以生活比做毒蛇臟腑所構(gòu)成的冰冷、黏濕、黑暗無光的狹長甬道,“你陷入以后,除了掙扎摸索著向前,更無退路”。那詩的情調(diào)果如胡先生所言“暗慘可怕”。

適之先生時已離開上海到北平做北大文學(xué)院的院長,就勸志摩到北大兼點功課,借此換換空氣,同時對他經(jīng)濟(jì)也不無小補(bǔ)。志摩月底領(lǐng)了薪金,正好送到上海家里。因朋友在航空公司做事,送了張長期免票給他,誰知竟因此送了他寶貴的生命。假如他不為了家累太重,不至于這樣南北奔波,不南北奔波,也不致有那次飛機(jī)之禍。而他家累之所以這樣沉重,又為了陸小曼揮霍無度所致。幸而梁任公先生此時久歸道山,否則老人家豈不以為“不幸而言中”了嗎?

我和陸小曼也曾見過一面,那是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間赤焰燒近武漢,我避地上海,女作家趙清閣介紹我和小曼相見。她那時是住在翁瑞午家里。志摩逝世后,小曼窮無所歸,依瑞午為活。我也不知道翁瑞午是否有妻兒,總之,小曼住在他家里,發(fā)生同居關(guān)系是萬難避免的事。小曼長年臥病,延見我們也是在病榻上。我記得她的臉色白中泛青,頭發(fā)也是蓬亂的,一口牙齒,脫落精光,也不另鑲一副,牙齦也是黑黑的,可見毒癮很深。不過病容雖這樣憔悴,舊時豐韻,依稀尚在,款接我們,也頗溫和有禮。翁瑞午站在她榻前,頻頻問茶問水,倒也像個癡情種子。聽說瑞午系出世家,家中收藏古玩名書畫甚富,拿點出去變賣變賣便是錢;同時還做點黑市生意,故此既供得起小曼的醫(yī)藥飲食,尚能替她繳付一筆很重的阿芙蓉(鴉片)稅。

趙清閣于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間編了一本《無題集》,所收均為當(dāng)代女作家的文章,比張漱菡女士編《海燕集》還早五六年哩。那《無題集》收了我一篇《記抗戰(zhàn)期內(nèi)一段可笑的幻想》(現(xiàn)收暢流社出版的《歸鴻集》內(nèi)),又收了小曼一篇小說《皇家飯店》,約兩萬字上下。當(dāng)時一般批評是“描寫細(xì)膩,技巧新穎”,我讀了也覺得很不錯,覺得這個人是有相當(dāng)文才。像陸小曼這樣一個窈窕美艷的少婦,既熟嫻英法語文,又能登臺表演昆曲平劇,又能畫點山水花卉,可說是多才多藝、玉貌蘭心的人,怎能叫人不愛?愛之而破壞中國風(fēng)俗禮教的藩籬,非弄到手不可,也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也是多少可以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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