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尚書

清儒疑《古文尚書》為晉梅賾作，然按《漢書·谷永傳》永上封事引經(jīng)曰：“亦惟先正克左右。”師古注：“《周書·君牙》之辭也?！薄毒馈纺私瘛犊讉鳌分黄?，不特伏生今文無之，即馬、鄭《逸書》亦無之。而陳壽《三國志·蜀志》，先主上言用“惡直丑正”，實繁有徒。《吳志》駱統(tǒng)上疏引：“眾非后，無能胥以寧；后非眾，無以辟四方?！庇株懣故瑁骸芭c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苯猿龉盼摹渡袝?。湘潭王闿運壬秋《湘綺樓日記》歷舉之。假云梅賾作，不應(yīng)西漢、三國時人已引其文也。又疑《孔安國傳》出王肅作。然案《禹貢》“三百里蠻”，《傳》云：“以文德蠻來之?！笨追f達疏：“鄭云：‘蠻者，聽從其俗，羈縻其人耳，故云蠻，蠻之言緡也。’王肅云：‘蠻，慢也，禮義簡慢?！c孔異?！薄逗榉丁贰稗r(nóng)用八政”《傳》曰：“農(nóng)，厚也。厚用之，政乃成。”孔穎達疏：“鄭云：‘農(nóng)，讀為?！眲t農(nóng)是意，故為厚也?！瓘堦獭⑼趺C皆言‘農(nóng)，食之本也。食為八政之首，故以農(nóng)言之?！粍t農(nóng)用止為一食，不兼八事，非上下之例，故傳不取?！贝私浴秱鳌放c鄭說同，而與王肅說不同，則似非王肅所作也。陳氏此記，亦明論之，假云王肅、梅賾之說而信，置其為假托之孔安國，而論其為魏晉間人之傳，則未嘗不與何晏、杜預(yù)、郭璞、范寧等先后同時。(焦循《尚書補疏序》。)不惟言多近理，而去古未遠，訓(xùn)詁終有所受。嘉定王鳴盛西莊作《尚書后案》三十卷，力屏古文《尚書》孔安國之偽，而于馬、鄭、王注之外，仍列《孔傳》。吳縣江聲艮庭作《尚書集注音疏》十二卷，搜錄漢人舊說，而于《孔傳》亦多取之。陽湖孫星衍淵如撰《尚書今古文注疏》三十卷，屏《孔傳》而綴輯馬、鄭，然今文二十八篇，不能不有取諸《孔傳》之經(jīng)。至錢塘張爾田孟劬著《史微》，乃謂伏生《尚書大傳》，乃孔子口說之微言大義。而孔安國傳古文《尚書》，則舊史相傳之傳記耳。

清儒太原閻若璩百詩撰《古文尚書疏證》八卷，力斥古文《尚書》《孔安國傳》之偽，其說實發(fā)于宋吳棫、朱子。而金壇段玉裁懋堂為戴東原《年譜》云：“國朝言地理者，于古為盛，有顧景范、顧寧人、胡朏明、閻百詩、黃子鴻、趙東潛、錢曉征，而先生乃皆出乎其上。蓋從來以郡國為主而求其山川，先生則以山川為主而求其郡縣。”極意揚詡，而不知其法亦本于宋儒。鄭樵《通志·地理志略》云：“州縣之設(shè)，有時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所以《禹貢》分州，必以山川定經(jīng)界，使兗州可移，而濟河之兗州不可移。使梁州可遷，而華陽黑水之梁州不可遷。是故《禹貢》為萬世不易之書?！鄙w即戴震以山川而求郡縣之所自昉也。

宋儒之說《禹貢》者，自程大昌撰《禹貢論》五卷、《后論》一卷、《山川地理圖》二卷外，以傅寅《禹貢說斷》四卷為最著，刊入納蘭容若《通志堂經(jīng)解》，其說最為清儒所取。清儒自德清胡渭朏明撰《禹貢錐指》二十卷、圖一卷外，以寶應(yīng)成儒芙卿《禹貢班義述》二卷為最精。《漢書·地理志》言“推表山川”，本釋《禹貢》，兩漢經(jīng)師遺說多存其中。成氏據(jù)以釋本經(jīng)，最得家法，援據(jù)精博，專門之學(xué)也。又以《班義述》詳于考古，乃復(fù)擬撰《禹貢今地釋》一書，首取今地釋漢地，更取漢地證禹跡，期補前書之未備，而未成書。當(dāng)涂徐文靖位山《禹貢會箋》十四卷，簡而甚疏，其依胡氏《錐指》以立義者，亦多有之。《錐指》體大思精，錯誤亦復(fù)時有，不足為病也。

說《禹貢》者，必據(jù)《漢書·地理志》，顧其書簡奧，非有疏證，不能通其說，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即《班志》之義疏也。朱子言：“兩山之間，必有大川，兩川之間，必有大山。水道通，斯山脈可得而理。”然山勢終古不易，水道隨時變遷，不證今，無以考古。天臺齊召南次風(fēng)撰《水道提綱》三十卷，泝源竟委，了如指掌，蓋可為證今之索引云。

《漢書·五行志》與《尚書·洪范》相表里?！逗榉丁芬允鳛槲迨轮畱?yīng)，伏生《五行傳》以五事分配五行，又以皇極與五事為六，又以五福六極分配之?！稘h書·五行志》云：“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劉向治《谷梁春秋》，傅以《洪范》，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贝巳缑?、京之為《易外別傳》，而非本真如此。故伏生《大傳》四十一篇，而《洪范·五行傳》別出為書也。

宋儒蔡沈撰《洪范皇極內(nèi)外篇》五卷，遠出《易乾鑿度》，近宗《皇極經(jīng)世》，(邵雍撰。)又與劉向不同。劉向借五行而衍祥。蔡沈衍九疇以明術(shù)數(shù)。

《尚書》之學(xué)，伏傳一變而《鄭注》，再變而《孔傳》，三變而《蔡傳》，伏生有《大傳》。(今文。)《鄭注》出綴輯。(古文。孫星衍輯《尚書馬鄭注》十卷，焦循有《禹貢鄭注釋》二卷。)古文《尚書》《孔安國傳》十三卷，《蔡沈書集傳》六卷，皆全書存。唐孔穎達《尚書正義》二十卷，(為孔《傳》作疏。)宋史浩《尚書講義》二十卷，(以《注疏》為主。)黃度《尚書說》七卷，(以孔《傳》為主。)陳經(jīng)《尚書詳解》五十卷，(采取《注疏》，參以新意。)魏了翁《尚書要義》十七卷，(摘《注疏》中精要之語。)胡士行《尚書詳解》十三卷，(以孔《傳》為主而存異說于后。)皆宗孔傳者也。元陳櫟《尚書集傳纂疏》六卷，(采輯諸家，疏通蔡《傳》。)董鼎《尚書輯錄纂注》六卷，(以蔡《傳》為主，繼以《朱子語錄》，謂之輯錄。附以諸家之說，謂之纂注。)陳師凱《書蔡傳旁通》六卷，(名物典制補蔡《傳》之遺。)王天與《尚書纂傳》四十六卷，(雖列《注疏》居前，而大旨以朱子之說為主。)朱祖義《尚書句解》十三卷，(株守《蔡傳》。)明胡廣等《書傳大全》十卷，(剿陳櫟《纂疏》、陳師凱《旁通》之說。)王樵《尚書日記》十六卷，(以蔡《傳》為主，采舊說補所未備。)清康熙欽定《書經(jīng)傳說匯纂》二十四卷，(亦主《蔡傳》而兼采古義。)皆本蔡沈《書集傳》，其說原出朱子，而與朱子頗有異同。大抵南宋以前之說書者，多守《孔傳》，而南宋以后之說書者，咸本蔡學(xué)。逮于清代，有據(jù)《蔡傳》以攻孔《傳》者，如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是也。有據(jù)《孔傳》以攻蔡《傳》者，如蕭山毛奇齡西河撰《尚書古文冤詞》八卷，是也。有據(jù)馬、鄭而攻《孔傳》《蔡傳》者，如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王鳴盛《尚書后案》，是也。然則《尚書》家當(dāng)以《鄭注》《孔傳》《蔡傳》為三大宗矣。

《尚書》家，有訓(xùn)詁名物、考證典制者，如唐孔穎達之《尚書正義》二十卷，宋林之奇《尚書全解》四十卷，元黃鎮(zhèn)成之《尚書通考》二十卷，陳師凱之《書蔡傳旁通》六卷，及清衡陽王夫之而農(nóng)之《書經(jīng)稗疏》四卷是也。有議論得失，推究治亂者，如宋蘇軾之《東坡書傳》十三卷，黃度之《尚書說》七卷是也?！渡袝饭攀?，說者自以實事求是為宜，或訓(xùn)詁名物，考證典制；或論議得失，推究治亂，皆《尚書》中應(yīng)有之義也。顧亦有運實于虛，暢發(fā)心學(xué)者，如宋楊簡之《五誥解》四卷，袁燮之《絜齋家塾書鈔》十二卷，提撕本心，其傳原出陸九淵，是亦一大派。

殷虛甲骨者，遜清光緒戊戌己亥間，河南安陽縣西北五里之小屯。洹水崖岸，為水嚙而崩，得龜甲牛骨，鐫古文字，所記皆殷先王室所卜祭祀征伐行幸田獵之事，故殷先公先王及土地之名，所見甚眾。上虞羅振玉叔言撰《殷虛書契考釋》，兼及書契中所見之人名地名及制度典禮，審釋殷帝王名號。海寧王國維靜安纘成其業(yè)，成《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續(xù)考》及《殷周制度論》各一卷，以甲骨文證補《尚書》，而治《尚書》者辟一新途徑，為好事之所誦說。其尤得意者，商自成湯以前，絕無事實，《史記·殷本紀》惟據(jù)《世本》紀其世次而已，而《尚書》尤不概見。王氏于《卜辭》中發(fā)見王亥、王恒之名，復(fù)據(jù)《山海經(jīng)》《竹書紀年》《楚辭問》《呂氏春秋》中之古代傳說，于荒誕之神話中，求歷史之事實，更由甲骨斷片中發(fā)見上甲以下六代之世系，與《史記》紀表頗殊。又王氏之《殷周制度論》，從殷之祀典世系以證嫡庶之制，始于周之初葉，由是對周之宗法喪服及封子弟尊王室之制，為有系統(tǒng)之說明，有裨于古史不鮮。瑞安孫詒讓仲容始治甲骨文，成《契文舉例》二卷，以《說文》董理甲骨，而以甲骨證補《尚書》，則成功于王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