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詩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曰：“魯人申公受詩于浮丘伯，以《詩經(jīng)》為訓(xùn)詁以教，無傳，疑者則闕不傳，號曰《魯詩》”。又稱：“《毛詩》者出自毛公。一云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xùn)》傳于家，以授趙人小毛公。”而《漢書·楚元王傳》云：“申公受《詩》于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眲t是《魯詩》與《毛詩》俱出孫卿，而傳自子夏?！夺屛摹芬蛑卦疲骸鞍脆崱对娮V》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不盡，毛更足成之?！薄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賈公彥《疏》以“《南陔》孝子相戒以養(yǎng)也”之類，是子夏《序文》，其下云“有其義而無其辭”，是毛公《續(xù)序》，與沈重足成之說同。大抵以為《小序》首句是子夏作也。觀蔡邕本治《魯詩》，而所作《獨斷》，載《周頌·清廟》一章八句，洛邑既成，諸侯朝見，宗祀文王之所歌也；《維天之命》一章八句，告太平于文王之所歌也”云云：三十一篇之序，皆只有首二句或三句，與《毛詩》序文有詳略而大旨略同。蓋《詩》自子夏五傳至孫卿，大毛公受之，以授趙人小毛公，則為《毛詩》。浮丘伯受之，以授魯人申公，則為《魯詩》。以師傳同門而異戶，故序指大同而小異也。(采《四庫提要》說。)諸家所引《韓詩》，如“《關(guān)雎》，刺時也?！薄啊稘h廣》，說人也?！薄啊度陦灐?，辭家也?！薄啊镀]苢》，傷夫有惡疾也?！薄啊妒螂x》，伯封作也?！薄啊段[》，刺奔女也?！薄啊朵谂c洧》，說人也?！薄啊峨u鳴》，讒人也。”“《夫移》，燕兄弟也?！薄啊斗ツ尽?，文王敬故也?！薄啊豆溺姟?，刺昭王也?！薄啊顿e之初筵》，衛(wèi)武公飲酒悔過也。”“《抑》，衛(wèi)武公刺王室以自戒也?！薄啊都贅贰罚佬踔乱??！薄啊对茲h》，宣王遭亂仰天也?！薄啊队隉o極》，正大夫，刺幽王也?！薄啊端脑隆罚瑖@征役也。”“《宮有恤》，公子奚斯作也?！薄啊赌恰罚老骞??！蔽母窠耘c《毛詩序》首句一例。而《唐書·藝文志》稱：“《韓詩》二十二卷，卜商序，韓嬰注?！笔恰俄n詩》亦有序，其序亦出子夏也。顧《韓詩》遺說之可考見者，往往與《毛序》異。(采《四庫提要》說。)《齊詩序》不可考。

說《詩》者不出宗序、攻序二派。唐孔穎達撰《毛詩正義》四十卷，成伯玙撰《毛詩指說》一卷，宋范處義撰《詩補傳》三十卷，呂祖謙撰《家塾讀詩記》三十二卷，(呂氏此記以小序為主，博采諸家，存其氏，先列訓(xùn)詁后陳文義，剪裁貫串如出一手，后來說詩者多宗之。若論毛學(xué)于孔疏外別自名家者，惟呂此記。)林岊撰《毛詩講義》十二卷，嚴粲撰《詩輯》三十六卷，(以呂氏《讀詩記》為主，而雜采諸家以發(fā)明之。)明李先芳撰《讀詩私記》二卷，(以毛、鄭為宗，參取呂氏《讀詩記》、嚴氏《詩輯》。)朱謀撰《詩故》十卷，清乾隆《御詩撰義折中》二十卷，以及吳江朱鶴齡長孺撰《詩經(jīng)通義》十二卷，(力駁廢序之說，以毛、鄭為主，唐用孔潁達，宋用歐陽修、蘇軾、呂祖謙、嚴粲，清用陳啟源，博采眾家。)陳啟源長發(fā)撰《毛詩稽古編》三十卷。(訓(xùn)詁主《爾雅》，篇義準小序，而詮釋經(jīng)旨則一準諸《毛傳》，佐以鄭《箋》。)皆宗序者也。至宋朱子撰《詩集傳》八卷，(其初稿亦用小序，及見鄭樵所作《詩辨妄》，遂改從之，而攻小序。)楊簡撰《慈湖詩傳》二十卷，(亦不信小序，并《左傳》《爾雅》鄭玄《箋》、陸德明《釋文》皆遭詆斥。)輔廣撰《詩童子問》十卷，(發(fā)明《集傳》，掊擊小序，更過朱子。)朱鑒編《詩傳遺說》六卷，(采朱子《文集》《語錄》論《詩》之語，輯為此詩，以為《集傳》參證。)元劉瑾撰《詩傳通釋》二十卷，意在發(fā)明朱傳，而卜序之是非置不甚論。朱公遷撰《詩經(jīng)疏義》二十卷，(于朱《集傳》如毛《故訓(xùn)傳》之有疏，故曰疏義。)劉玉汝撰《詩纘緒》十八卷，(纘朱《集傳》之緒而發(fā)明之。)梁寅撰《詩演義》十五卷，(演朱《集傳》之義。)明胡廣等撰《詩集傳大全》二十卷，(襲劉瑾《通釋》而稍點竄成書。)皆攻序者也。大抵唐以前，咸宗毛、鄭以用《小序》；而元明之際，則從朱傳以攻《小序》，而宋其轉(zhuǎn)關(guān)，其中亦有和氣平心，以意逆志，不宗序，亦不攻序者，則有宋歐陽修撰《毛詩本義》十六卷，(自唐定《五經(jīng)正義》以后，與毛、鄭立異同者，自此書始，然修不曲徇毛、鄭，亦不詆毛、鄭也。)蘇轍撰《詩經(jīng)傳》二十卷，王質(zhì)撰《詩總聞》二十卷，戴溪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三卷，(不墨守小序，與呂《記》小異。)明姚舜牧撰《詩疑問》十二卷，張次仲撰《待軒詩記》八卷，朱朝瑛撰《讀詩略記》六卷，清康熙欽定《詩經(jīng)傳說匯纂》二十卷，《序》二卷，桐城錢澄之飲光撰《田間詩學(xué)》十二卷，長洲惠周惕元龍撰《詩說》三卷，江陰楊名時賓實撰《詩經(jīng)札說》一卷，會稽范家相蘅洲撰《詩沈》二十卷，象山姜炳章石貞撰《詩序補義》二十四卷，常熟顧鎮(zhèn)備九撰《虞東學(xué)詩》十二卷，則又于宗序、攻序二派之外，各自名家者焉。

漢興，魯申公為《詩故訓(xùn)》，而齊轅固、燕韓嬰皆為之傳，《韓詩》今存《外傳》十卷，齊、魯詩亡，獨《毛詩故訓(xùn)傳》存?！多嵐{》宗毛而有不同，《毛傳》不破字，而《鄭箋》多破字。又有從韓、魯說者，如《唐風(fēng)》“素衣朱襮”，以繡黼為綃黼；《十月之交》為厲王詩；《皇矣》侵阮徂共為三國名，皆從《魯詩》。《衡門》“可以樂饑”，以樂為；《十月之交》“抑此皇父”，抑讀為意；《思齊》“古之人無斁”，斁作擇；《泮水》“狄彼東南”，狄作鬄，皆《韓詩》說。詳見陳啟源《毛詩稽古編》?！逗鬂h書·玄本傳》稱：“從東郡張恭祖受《韓詩》?！薄读囌摗吩疲骸白ⅰ对姟纷诿珵橹?，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薄跋录阂狻闭?，即不拘于毛而旁采韓、魯《詩》說也。孔穎達《毛詩正義》以劉焯《毛詩義疏》、劉炫《毛詩述義》稿本，故能融貫群言，包羅古義。雖或過于護鄭，且有強毛合鄭之處，而名物訓(xùn)詁極其該洽，朱子《集傳》于名物訓(xùn)詁，亦采《孔疏》者為多。陳氏說：“《毛傳》簡約，《鄭箋》多紆曲，而《朱傳》解經(jīng)，務(wù)使文從字順。此經(jīng)有《毛傳》《鄭箋》，必當(dāng)有《朱傳》也?！痹拥v科舉法，詩用朱子《集傳》，而《毛傳》幾廢。清儒治漢學(xué)，始尊毛而攻朱，晚清尚西漢，今文家又尊齊魯韓三家而攻毛。獨長洲陳奐碩甫撰《毛詩傳疏》三十卷，專為《毛詩》一家之學(xué)，先是金壇段玉裁若膺撰《毛詩故訓(xùn)》傳定本三十卷，正補奪，申毛說而不主《鄭箋》，奐為其高弟，本師說以作《疏》，而有不同，精深博大，遠在段氏定本及桐城馬瑞辰元伯所撰《毛詩傳箋通釋》三十二卷、涇縣胡承珙墨莊所撰《毛詩后箋》三十卷之上。(《魯頌·泮水》而后，陳奐所編。)《毛詩》之有陳奐，猶《虞易》之有張惠言矣。齊魯韓三家詩早亡，宋王應(yīng)麟始掇拾殘剩，輯《三家詩考》三卷，至清乾隆之世，范家相補苴罅漏，成《三家詩拾遺》十卷，然猶不如后來侯官陳壽祺恭甫所輯《三家詩遺說考》十五卷之尤該備。特是功在輯逸，而罕所發(fā)明。至邵陽魏源默深撰《古詩微》二十二卷，于《三家詩》有發(fā)明，而又好為臆說，未能篤守古義。然學(xué)者入手，先讀二陳及魏書，可以知《詩》今古之大概矣。

言《詩》之名物訓(xùn)詁者，以吳陸璣撰《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二卷為最近古。其后宋有蔡卞撰《毛詩名物解》二十卷，(所征引頗有出于陸璣書外者。)元有許謙撰《詩集傳名物鈔》八卷，(宗朱子而不為墨守，多采陸氏《釋文》、孔氏《正義》。)梁益撰《詩傳旁通》十五卷，(以朱《集傳》名物訓(xùn)詁多所未詳，乃仿孔、賈作疏。)明有馮應(yīng)京撰《六家詩名物疏》五十四卷，(六家者，齊、魯、韓、毛、鄭、朱也。因蔡卞之《解》而廣征之。)清有衡陽王夫之而農(nóng)撰《詩經(jīng)稗疏》四卷，常熟毛晉子晉撰《毛詩陸疏廣要》三卷，(因陸璣之《疏》為之注釋。)錢唐姚炳彥暉撰《詩識名解》十五卷，(以《詩》中鳥、獸、草、木分列四門，故以多識為名。)無錫顧棟高震滄撰《毛詩類釋》二十一卷、《續(xù)編》三卷。自宋蔡卞以來，皆因璣書而輾轉(zhuǎn)增損者也。古今名物不同，未易折衷一是。然不知雎鳩為何物，則不能辨摯而有別，言摯至與言鷙猛之孰優(yōu)；不知芣苢為何草，則不能定毛與三家樂有子與傷惡疾之孰是。多識草木鳥獸，乃足以征詩義。三家既亡，獨《毛詩故訓(xùn)傳》存。毛公之學(xué)，稱出子夏，張揖進《廣雅表》云：“周公著《爾雅》一篇，今俗所傳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睋?jù)此則《毛詩》與《爾雅》同淵源于子夏。《爾雅》之釋草、釋木、釋鳥、釋獸，與《毛傳》略同。錢大昕《潛研堂集答問》中有一條曰：“毛公所見《爾雅》勝于今本，如草木魚蟲增加偏旁，多出于漢以后經(jīng)師，而毛公猶多存古?！标悐J作《詩毛氏傳疏》，凡聲音訓(xùn)詁之用，天地山川之大，宮室衣服制度之精，鳥獸草木蟲魚之細，初仿《爾雅》篇作《義類》。以為毛公之作《詩故訓(xùn)傳》，《傳》義有具于《爾雅》，有不具于《爾雅》。動植物學(xué)今方講明，宜考《爾雅》，以征《毛傳》，參以圖說，實以目驗，審定古之何物為今之何物，非但取明經(jīng)義，亦深有裨實用，未可以其瑣而忽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