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禮記

按《禮記》四十九篇：有記禮，有記言，記禮之文，與《禮記》相經緯；記言之文，與《論語》相表里。記禮之文，凡宏綱闊目，著《儀禮》者，則為解釋之體；而細事瑣文，不見明文者，則為然疑之辭。如《郊特牲》《冠義》一節(jié)，孔穎達《疏》：“以《儀禮》有《士冠禮正篇》，此說其義。下篇有《燕義》《昏義》，與此同?！薄多l(xiāng)飲酒義》孔穎達《疏》：“《儀禮》有其事，此記釋其義。”《聘義》孔穎達《疏》：“此篇總明《聘義》，各顯聘禮之經于上，以義釋之于下?！贝撕昃V闊目，著見《儀禮》，而為解釋之文者也?！短垂吩疲骸按蠊U業(yè)，或曰大功誦，可也?！庇帧靶恐欤蛟茤|方，或云西方。”“同母異父昆弟，魯人或云為之齊衰，或云大功。”《深衣》：“古者深衣，蓋有制度?！笨追f達《疏》：“言蓋者，疑辭也?！比绱酥悾饔浾邥r代在后，其述古事，述古制，述舊說，疑以傳疑，而為不定之辭，蓋其慎也。此細事瑣文，不見明文，而為然疑之辭者也。記言之文：或如《論語》而記子曰之直言，《坊記》《表記》《緇衣》，是也；或仿《孝經》而為主客之對揚，《禮運》《儒行》《哀公問》《仲尼燕居》《孔子閑居》，是也，而要于根本仁義，揆敘萬類，圣人垂教，弟子所記，《論語》之外篇，《五經》之也。

何謂禮？《仲尼燕居》云：“子曰禮也者，理也?！薄稑酚洝吩疲骸岸Y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弊怨庞浂Y者，多致謹于度數(shù)節(jié)文之末，如《十七篇》是也。獨四十九篇發(fā)其理之不可易，而不龂龂于度數(shù)儀文。綱紀萬事，雕琢六情。傳自游、夏，訖于秦、漢，歧途詭說，紛紜多端。于是博物通人，知今溫故，考前代之憲章，參當時之得失，俱以所見，各記舊聞，綜錯鳩聚，以類相附?！抖Y記》之目，于是乎在。其傳疑出于荀卿，尤可征見者：《三年問》全出《荀子·禮論篇》，《樂記·鄉(xiāng)飲酒義》所引，俱出《樂論篇》，《聘義》子貢問貴玉賤珉，亦與《德行篇》大同。此篇章之相襲，可證者一也。所謂不可易者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而不可損益也?！?用《荀子·禮論》《禮記·三年問》文。)所謂“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者，《曲禮》云：“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異同，明是非也?！倍髯觿t詳申其指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yǎng)也。君子既得其養(yǎng)，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禮論篇》。)“天下害生縱欲。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離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富國篇》。)此明分以使群，大義之相發(fā)，可征者二也?！暗赖氯柿x，非禮不成”，亦見《曲禮》，而《荀子·勸學》則曰：“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贝寺《Y以修道，大義之相通，可征者又一也?！抖Y運》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xié)諸義而協(xié)，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薄督继厣吩唬骸岸Y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shù)，祝史之事也。故其數(shù)可陳，其義難知也。知其義而謹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贝擞浾呙餮远Y之所尊，在義不在數(shù)，其誼亦同《荀子》?！盾髯印駥W》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沒而后止也。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庇帧稑s辱篇》曰：“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shù)，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痹唬骸肮偃税倮糁匀〉撝取保鞣恰疤熳又灾翁煜隆?。此尊義以后數(shù)，大義之相通，可征者四也?！秲x禮》所陳之數(shù)，《禮記》多明其義。朱子心知其意，答《潘恭叔書》云：“《禮記》須與《儀禮》參通，修作一書，乃可觀。”《乞修三禮札子》云：“以《儀禮》為經，而取《禮記》及諸經史雜書所載有及于禮者，皆以附于本經之下，具列注疏諸儒之說?！痹幽瞬还希砟?，竟本此意，修成《儀禮經傳通解》三十七卷。答《應仁仲書》：“前賢?；肌秲x禮》難讀。以今觀之，只是經不分章，記不隨經，而《注疏》各為一書，故使讀者不能遽曉。今定此本，盡去此諸弊。恨不得令韓文公見之也?！钡靡饪上搿Ｖ燎彐脑唇郎餍拮抖Y書綱目》八十五卷，依仿朱子《經傳通解》，而融貫群經，考證益詳，厘正發(fā)明，足補朱子所未備。其自序稱：“裒集經傳，欲其該備而無遺；厘析篇章，欲其有條而不紊?！弊x禮者可由此入門。然《禮記》四十九篇，亦有不為《儀禮》作傳而說其義者。大抵《儀禮》之十七篇，禮家之今文學也；《周官》六篇，禮家之古文學也?！抖Y記》四十九篇，非一手所成，或同今文，或同古文?！锻踔啤范嗤豆颉贰豆攘骸贰豆诹x》《昏義》《鄉(xiāng)飲酒義》《射儀》《燕儀》《聘義》《喪服四制》《問喪》《祭義》《祭統(tǒng)》諸篇，皆《儀禮》十七篇之傳，為今文說。而《玉藻》為古《周禮》說，《曲禮》《檀弓》《雜記》為古《春秋左氏說》，《祭法》為古《國語說》，皆古文說。則今古學糅者也。善化皮錫瑞鹿門說。見《禮經通論》。而《周官》可以明左氏，《王制》則以說公羊；以《王制》為今學大宗，比《周官》為古文大宗云。

《禮記》四十九篇，據鄭玄《目錄》，考之于劉向《別錄》，以類相從，屬制度者六：《曲禮》上下、《王制》《禮器》《少儀》《深衣》是也。屬通論者十六：《檀弓》上下、《禮運》《玉藻》《大傳》《學記》《經解》《哀公問》《仲尼燕居》《孔子閑居》《坊記》《中庸》《表記》《緇衣》《儒行》《大學》，是也。屬《喪服》者十一：《曾子問》《喪服小記》《雜記》上下、《喪大記》《奔喪》《問喪》《服問》《閑傳》《三年問》《喪服四制》，是也。屬世子法者一：《文王世子》，是也。屬子法者一：《內則》，是也。屬祭祀者四：《郊特牲》《祭法》《祭義》《祭統(tǒng)》，是也。屬樂記者一：《樂記》，是也。屬吉事者六：《投壺》《冠儀》《昏義》《鄉(xiāng)飲酒義》《燕義》《聘義》，是也。蓋其目次之大凡如是。而《唐書·魏征傳》則曰：“嘗以《小戴禮》綜匯不倫，更作《類禮》二十篇。太宗美其書，錄置內府?！薄吨G錄》載詔曰：“以類相從，別為篇第，文義粲然?！薄短茣と鍖W·元行沖傳》載：“玄宗時，魏光乘請用魏征《類禮》列于經。帝命行沖與諸儒集義作疏，為五十篇。于是右丞相張說建言：‘魏孫炎始因舊書摘類相比，至徵更加整次，乃為訓注。’”則是魏征《類禮》乃因孫炎書者也。朱子惜不之見，迨元吳澄撰有《禮記纂言》三十六卷，其書每卷為一篇，亦魏征《類禮》之屬也。大抵以《戴記》經文龐雜，疑多錯簡。故每一篇中，其文皆以類相從，俾上下文意義聊屬貫通，而識其章句于左。其三十六篇次第亦以類相從，曰通禮者九：《曲禮》《內則》《少儀》《玉藻》，通記大小儀文，而《深衣》附焉?！对铝睢贰锻踔啤?，專記國家制度，而《文王世子》《明堂位》附焉。曰喪禮者十有一：《喪大記》《雜記》《喪服小記》《服問》《檀弓》《曾子問》六篇記喪，而《大傳》《閑傳》《問喪》《三年問》《喪服四制》五篇，則喪之義也。曰祭禮者四：《祭法》一篇記祭，而《郊特牲》《祭義》《祭統(tǒng)》三篇，則祭之義也。曰通論者十有二：《禮運》《禮器》《經解》一類，《哀公問》《仲尼燕居》《孔子閑居》一類，《坊記》《表記》《緇衣》一類，《儒行》自為一類?！秾W記》《樂記》，其文雅馴，非諸篇比，則以為是書之終。他如《大學》《中庸》，依程、朱別為一書?！锻秹亍贰侗紗省窔w于《儀禮》?！豆趦x》等六篇，別輯為《儀禮傳》。虞集稱其始終先后，最為精密，推重甚至。惟其篇次之類，縱或與劉向有出入。然劉向類次亦有可議，特其中有可說而不必易次者，有不可說而必更從者。陳氏謂：“《別錄》以《曲禮》《少儀》屬制度，《內則》屬子法。澧按《曲禮》‘凡為人子之禮數(shù)節(jié)，正可謂子之法也，而屬制度者，蓋以《少儀》為況也’。鄭《目錄》云：‘名曰《少儀》者，以其記相見及薦羞之小威儀，少猶小也而已’。同屬制度，而有不同矣?！贝丝烧f者也。又曰：“《王制》《禮器》《深衣》三篇，《別錄》屬制度?！锻踔啤菲姿洠c孟子答北宮锜之說略同。此為周室班爵祿之制，信而有征?！锻踔啤酚洿笾贫?，《深衣》但記一衣。以其云：‘古者深衣，蓋有制度’，故亦屬制度耳?！贝艘嗫烧f者也。又曰：“《月令》《明堂位》《別錄》皆屬明堂陰陽記，其實皆制度之類?！稘h書·藝文志》有《明堂陰陽》三十三篇，班氏自注云：‘古明堂之遺?！钟小睹魈藐庩栒f》五篇。蓋明堂陰陽，在禮家內自為一家之學，故別錄于制度之外，又分出此一類也?！贝艘嗫烧f者也。至謂《禮器》當屬通論，《別錄》屬制度；《玉藻》當屬制度，《別錄》屬通論，皆非其類也。此不可說而必更從者也。惟《禮記》分類，昉于《別錄》，而《禮記》必分類讀，則用志不紛，易得門徑。陳氏所論，故為不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