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地球高緯度的地方,北美洲東緣,夾兩脈冰河穿鑿之山岳,倚一面人類踏雙刃平衡、快速滑行的湖,灰色蒼穹在上,冰雹覆罩如一層薄薄雞皮疙瘩的地面在下——12月寤寐間沉重的鼻息,仿佛配偶的微鼾般熟稔——郡機場附近,鋼質(zhì)乳齒象徐徐降落,加拿大雁鵝卻呈楔形狂嘶鳴,白尾鹿輕嚙的郊區(qū)森林中,鑰匙形狀的死巷環(huán)尾,一幢窗兒餐風飲露的簡樸白屋后,我找到了屬于自己地址的那一小部分:那稱作冬季的星球與心靈的微傾。
即便嚴寒,我的后院仍熱鬧非凡。兩棵蘋果樹上,木乃伊似的果實如銹鐘般兀自懸掛,我雖聽不見也嗅不到,卻明白對鹿而言,它們的芳香正如鐘聲遠播。書房窗外的日本楓樹,葉已殆半落盡,唯剩寥寥數(shù)片,了無生氣,黯棕而扭曲,瘦伶伶不斷打旋兒顫抖著。佝僂的美國紫荊上,風干的豆莢仿佛小葫蘆般在風中喀喇喀喇響。紫荊和楓樹交錯的槎丫成了朱雀、無冠山雀與松鼠的公路,它們偶爾會在冰封的枝干上滑一跤,或在勁風下踉蹌,但早已習慣窗欞后安全距離外的我。借著凝視它們,我便能判斷出風向與風力。為了取暖,它們面風而立,讓風順毛吹來。今天,朱雀羽毛膨松如一個個棉花糖,且全面朝東方。
我極少親眼看見田鼠與地鼠,卻常瞧見它們在雪地里鉆地道。偶爾兔子或土撥鼠會建巢。五只絨球般蜷縮在屋北那棵半死楓樹樹干里的浣熊,一整個夏天在我的草坪上磨出一道小徑、翻撿垃圾桶、在屋頂上溜滑梯。我知道它們的窩在哪兒——一百英尺外一段被掏空的圓木內(nèi),因為在某個氣喘吁吁的燥熱夏日里,它們?nèi)揖従徟莱龈C外,掛在樹枝上納涼。幾條橫紋蛇往何處避冬我不確定,接連好幾年春天,我發(fā)現(xiàn)它們在屋內(nèi)蘇醒,或許早已在墻里或靠近火爐處尋得溫暖的避難所。三只棕蝠在檐下冬眠。西洋茄般巨大的烏鴉壓得樹身哈腰弓背。別的鳥兒也來鳥食臺前索食,在雪地上留下象形文字般的足印。我懷念和暖日子里在天地間合力張起一片震顫與彩色織錦的青蛙、昆蟲、蜘蛛與蝴蝶;我懷念那漂浮著顏色與味道沁人感官的花朵。然而即使在冬季,仍有許多生物在這小小的世界一隅劃地為家。
我從書桌旁的書架上抽出心愛的書:《地球家園》(The Home Planet),一冊自太空拍攝地球、令人屏息的照片集。我翻到那張上空飄著幾縷云絲、分外美麗的印度洋照片:地球最藍、最晶瑩的一瞥。孕育我們的海洋哺養(yǎng)浩蕩的生物群,包括地球上絕大多數(shù)生命賴以為生、食物鏈最底層的浮游植物。我們怎能聽任如海洋這般的巨物死亡?然而,五大湖瀕死,地中海亦在忍受臨終前的苦痛;人類將大量污染物傾入海洋,有些鯨魚體內(nèi)含有劇毒,盡管活著,在技術(shù)上卻只能稱之為“有毒廢料”。
慢慢翻閱《地球家園》,目光停駐一張地球飄浮在一片黑絲絨般太空中的照片,非洲與歐洲在渦漩狀白云下隱隱若現(xiàn),但主要顏色仍為藍色,整個阿波羅號的探險任務(wù)便由這一張照片娓娓道盡——浩瀚太乙之間,地球何乎其微,而它的環(huán)境又何其脆弱。從太空中看地球,它沒有國界,沒有軍事特區(qū),不見任何藩籬:你可以看到某大洲上空盤卷的風暴,足以影響半個地球外的谷物收成。整個星球的大氣層——我們呼吸的空氣、飛翔的天際,甚至臭氧層——僅薄薄一圈。這張照片動人心魄地提醒我們地球是單一的有機體。對我而言,這本書仿佛視覺的記憶匣,鎖著我對自然的感受。總有一天,我們會問,“我這一輩子在朝哪一種結(jié)局活著?”若能回答這個問題,便表示你擁有極大的自由。海上晨曦純?nèi)坏拿滥芤T眠者下床;我認為自己的工作一部分便為了讓它發(fā)生。眠者如我,遲早必須起身輪番晨眺,為這個星球,也為豐富自己的生命。從非洲納米比亞沙漠到峭壁千仞的喜馬拉雅山,神奇的生物在地球上漫游的歷史遠比人類久長,這些生物不僅值得我們尊敬,更能教導我們認識自我。
有些荒野我親身稔悉其沙、蘭、無羽的蒼蠅,及土地上的人民,因此每張照片便宛如一冊相簿、一份復寫紙、一場游行。這是東京南方的小島“鳥嶼”(Torishima),短尾信天翁的最后據(jù)點;那是法屬軍艦鳥列嶼(French Frigate Shoals),夏威夷和尚海豹的最后避難地;這是南極大陸,大群動物的家。凝睇夏威夷群島的照片——亮藍海洋中的幾點墨斑——我憶起泅泳時籠罩上方的座頭鯨歌聲。座頭鯨的世代文明里沒有城市,是浪游的文化。它們居住在宛如廣寒藍穴的大洋里,口述傳統(tǒng),彼此教唱歌曲,棄舊調(diào),譜新韻。人類錄下的鯨曲只能追溯至1951年,經(jīng)過40多年,仍未聽見它們重唱50年代的老歌,試想古來多少詠嘆調(diào)、歌謠與圣歌,充塞在大藍之間,然后沉寂,再不復聽聞。今天我們能夠走訪少數(shù)幾個石器時代的遺族,在營火前聆聽他們馳騁想象、尋幽探奇的故事,卻永遠不復得知穴居人類所有已然湮滅的故事;之于座頭鯨,亦然。我在扉頁間流連,饗宴各個令人目眩神迷的廣袤棲地。無論如何偏遠、干燥、炎熱、高鹽度或少陽光,處處孳息生命。非洲的照片令我想起永遠被囚禁在過去的龐然巨獸;現(xiàn)在所有令我們聯(lián)想起非洲的大型動物,如大象、長頸鹿、河馬、鴕鳥等,不過是一度昌榮的巨獸的星火余燼。河馬親戚之一,巨犀(Indricotherium),肩寬20英尺,食樹梢之葉;人若傍立,不及膝。那時有比大象更巨大的長毛象、熊般大小的海貍、叉角巨如籬架的超級麋、塔般高的馬、車般廣的野牛;當然還有尼安德特人,我們粗壯魁梧的親戚。是否因他們在人種上和我們有差異,便在競爭下被趕盡殺絕?尼安德特人住在歐洲,行葬禮與其他宗教儀式,存活7萬年。接著現(xiàn)代人挾洞穴壁畫與狡黠頭腦出現(xiàn),尼安德特人旋踵消失。我掠過婆羅洲、巴西與新幾內(nèi)亞的照片,遙想雨林的能量泉源如何促成新的生命形態(tài);我們的基因安全網(wǎng)便是由雨林的生物多樣性織成的。
我把書擱在身旁的一池陽光里。生命在地球上于不同時間接受甄試,現(xiàn)階段約有4000萬不同物種共同擁有這個星球,乍聽之下仿佛象征豐饒、哺乳宙斯的羊角,然而過往的物種卻是這個數(shù)目的10倍,有些科學家的估計更接近500億。因為人類歷史短,記錄有限,加上集體記憶差,有人便認定犀牛與大象是永恒的,我們也是永恒的。殷實地緩緩前行的演化,單單以其徐緩,便可保護我們,不是嗎?本著“既然沒壞,何必修理”的邏輯,我們對時間的徐徐漸進遂篤信不移。但地球上99%的物種都已滅絕,包括我們的近親。只因為我們演化出渴望秩序的頭腦,并不表示自然便充滿秩序。演化是頭睡獅,我們可能會驚醒它,它也可能兀自醒轉(zhuǎn);無論如何,動亂在所難免。
滅絕(extinct)這個英文詞源于拉丁文的熄(stinguere),是熄火的動詞。我們居住在一個樂于見火的星球上,火既能消耗、亦能加熱;我們又迷戀自身體內(nèi)有火的觀念。這可不是隨工業(yè)時代發(fā)電機與熔爐衍生出來的隱喻,古人老早書云肉身內(nèi)的火。當我們說某物種滅絕時,在文意上便指每個細胞內(nèi)的火焰都被熄滅了?,F(xiàn)代英文里“extinct”不僅可作動詞,也作形容詞與“become”及“go”連用,指“瀕臨滅絕”;但文意到底指該物種本身滅絕或造成滅絕,并不清楚。潛意識里,我們把它歸類為老天爺?shù)氖?,渾然不覺滅絕乃正?,F(xiàn)象。過去曾有大量物種集體消失的事件發(fā)生,仿佛被演化的無心、無慮與無情一筆勾銷,其實卻是無意、無邪與隨機的。經(jīng)人類記錄的有限時間內(nèi),目前的滅絕速率高得無與倫比,因而令我們感到駭然;但集體滅絕并不特別。值得我們警惕的是,過去每一波滅絕巨浪,總能使罪人滅頂:每當某一種有機體過于繁盛,主宰地球,破壞環(huán)境,就會滅絕,并殃及其他數(shù)不清的動物。接著某種新分泌液或新鼠類便從頭開始演化。所以說,以前動物不是沒有大量滅絕過,自然也不是不能照顧自己,只是當自然自理時,物種會從零開始循新路線演化,而那條路線上,很可能就沒有我們了。有朝一日,人類可能成為其他生命形態(tài)臆測的化石(如果它們懂得臆測的話),為我們的悲劇感到迷惑,如同我們?yōu)榭铸埖谋瘎∶曰笠话?。如今存在地球上的系統(tǒng)耗時幾十億年方才形成,卻能在我們眼前遽然崩潰,將我們一同埋沒。這并不表示地球上所有生物都將消失,只不過很可能發(fā)生巨變。厭氧性的生物曾經(jīng)主宰地球,好氧性的生物也風光過。今晨五頭鹿躍進我的庭院,吃書房前兩棵樹落下的果子,它們毛厚、顏色深,仿佛驢子一般。曾經(jīng)恐龍也在這一帶食草,我為它們的逝去浩嘆,然而若恐龍仍主宰地球,我們就不會在這里了。是它們的滅絕,為后來演化出人類這種膽怯的小型夜行性哺乳動物開辟了生存空間。
對地球最虔誠的信徒而言,有太多祭祀的方式,太多犧牲的儀典。有些人視自然神圣不可碰觸;堅信應(yīng)放任自然,讓自然自衛(wèi),追求平衡,不容分辯地抹滅物種。這種宿命論視人類為自然許多神奇面中的一面;上帝或許是不居住于產(chǎn)權(quán)所在地的地主。有些人反對我們“扮演上帝”,選擇拯救或放棄某些動物。比方說,我們應(yīng)該花這么多環(huán)保經(jīng)費在食腐物的功能已被文明取代的兀鷲身上嗎?有些人相信所有生命皆神圣,因此必須保育所有物種;其他人則爭辯自然的機制才是最神圣的,而淘汰適應(yīng)不良的物種乃自然之道,燃燒森林則是重新為土壤施肥的方法,這樣才能為其他物種開辟更多資源及空間。我個人認為無尾熊及大熊貓非常可愛,因為自私的理由,我不愿看到它們消失,但它們仰賴如此岌岌可危的活動角落,生存充滿問號。無尾熊只吃桉樹葉,一場桉樹枯葉病便可能是它們的劫數(shù)。如果我們在逼迫某物種滅絕,那我們當然應(yīng)該剎車??墒?,萬一錯不在人類,我們應(yīng)該干預嗎?若干預,誰又是瀕危物種的擁有人?使問題更加復雜的是,僅僅保育動物本身是沒有用的,你必須保育它們的整個棲地。人們捐錢給世界野生生物基金的“拯救大熊貓計劃”,其實那些錢多花在保護大熊貓的棲地上,而不只花在動物身上。
倘若絕種是正?,F(xiàn)象,那么擁護放任主義的人也就沒什么好煩惱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珍惜地球上現(xiàn)有生命的人卻應(yīng)憂心,這么多物種的消失,可能預示人類的大限亦不遠矣。如果我們企求人類能多停留一會兒,就必須對我們加諸在其他物種身上的作為有所警覺,因為演化是一連串的合作,而非一張勝利者的清單。貝特森(Gregory Bateson)在“神圣聯(lián)盟:心靈生態(tài)學申論”(Sacred Unity:Further Steps to an Ecology of Mind)中說:“演化的并非馬,而是馬與草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所謂演化的單位并非單一物種,而是所有物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事件?!?/p>
回到《地球家園》,我凝視一張尼格羅河(Rio Negro)蜿蜒橫越巴西亞馬遜盆地的照片。我的記憶如望遠鏡般從太空直下河水等高線,我曾在那深邃清澄如石英的水中浮潛。西南方一百英里處,褐皮革色的尼格羅河與蒼白的亞馬遜河交融,形成所謂“水的婚禮”。沿著尚未命名的動植物麇集的河岸,我步行、游泳、睡眠;上岸時仿佛步入厚厚的綠色金庫。我記得火蟻的叮咬,一只藍箭毒蛙的熒光色彩。在它之前我對青蛙并不好奇,現(xiàn)在不同了。
全世界的青蛙都在消失中:朋友告訴我,當他在巴拿馬工作時,發(fā)現(xiàn)只要手上殘留一點點殺蟲劑,便能將不小心碰到的青蛙殺死。我還聽說一種橫掃六大洲的病毒,或許該為蛙類的死亡負責。哥斯達黎加蒙特威爾地(Monteverde)居民經(jīng)年常見一種美麗的黃金色蛤蟆,最近卻聽說一只也看不見了。沒人知道它們是否已經(jīng)絕種——很有可能。對大部分人而言,青蛙不夠迷人,不足掛齒,但青蛙消失的速度早該令人類膽戰(zhàn)心驚。埃爾利希(Paul Ehrlich)說過,每喪失一個物種,便如飛機機翼上掉一枚鉚釘。掉了很多鉚釘之后,飛機或許還能飛,一架飛機甚至最多可以掉一百枚鉚釘,但遲早會輪到那幾枚關(guān)鍵性的鉚釘。到底要失去多少枚,等下一枚掉落時整架飛機便將解體?換個比方,拿砍樹來說,剛開始砍幾刀,樹還能痊愈,也不會倒;再砍深一點,若近期不刮大風,或許樹還能幸存;再砍深些,無論如何樹遲早也會倒的。地球上的生命亦然,我們一點一點嚙咬,誰都不知道何時會到不可挽救的那一點。
只保護迷人的大型瀕危動物是個誘人的想法,大部分人認為若有更多種昆蟲滅絕,生活可能還會好過些。但地球上的生命需要昆蟲,如同生命需要細菌一樣。人們常視細菌為疾病與死亡的罪魁禍首,但若少了有益的細菌,人類的時日亦所剩無幾。最近發(fā)現(xiàn)一系列在生物學上極重要的細菌,只出現(xiàn)在幾個蝙蝠洞穴里的糞便中;倘若失去這幾個洞穴里的蝙蝠族群,我們便將喪失一部分不可或缺的生物多樣性。
生物多樣性就像顏色繁復的基因調(diào)色盤,對地球生命之延續(xù)及我們的健康至為重要。驟以唯心論視之,頗似食古不化的寓意?。╩orality play):眾多植物蟲魚安置于地球上,只為提供人類各種疾病適當?shù)慕舛緞?。毛地黃苷(毛地黃)、奎寧(金雞納樹皮)、阿司匹林(柳樹)及其他千千萬萬種藥品,一次又一次顯示雨林的藥典的確具有治療的功效,這得歸因于所有生命體之間深遠的血緣關(guān)系。一段切割后的蠕蟲,在形狀、功能及外觀上和一朵水仙花、一只小豹貓或一隊大學游泳校隊完全不同,我們想象地球上的生命如兆億特異個體的饗宴,但溯及分子層次,其實眾生差別極微。大家都有細胞和器官及內(nèi)含相仿的體液,都在執(zhí)行類似的功能。地球上的化學物質(zhì)能夠互相中和、引燃、稀釋、穩(wěn)定、變質(zhì)——正如混合后的顏料——因為它們基本上都由相同的原料合成。一頭黑猩猩看似與人類迥然不同,其實我們的基因相差不到1.6%。所有生物之間存在著最深層的血親關(guān)系,不只因為性靈或道德的緣故,也不是因為大家毗鄰而居而發(fā)生的意外,而是因為在生理上、功能上、習慣上及基因里,我們同源,會感受同樣的饑餓。我們共同的祖先是珍奇的地球生命,它發(fā)展出屬于自己的基本形狀、共棲形態(tài)與動機。因為它,一頭大熊貓永遠會比一塊石頭和我們有更深的關(guān)聯(lián),而任何一種地球生命體也將永遠比未來可能在宇宙其他星球上發(fā)現(xiàn)的生命形態(tài)和我們更親。一只犰狳或許看起來和一粒金橘完全不同,但地球上的生物家庭永遠密不可分。
因為越來越多物種瀕危,生命的萬花筒的角度也就越來越少,組合的可能也相對銳減。多樣性不僅是生命的趣味,更是生命不可缺少的要素。所以說,我們應(yīng)該保育最后一撮天花病毒嗎?“天花對誰有好處呢?”有人問?!跋胂胨鼛淼耐纯?。咱們把它徹底殲滅吧!”我很高興它被鎖在安全柙內(nèi),也祈禱它永遠別逃獄,但有朝一日,當我們遭遇現(xiàn)在無法想象的生物性大創(chuàng)傷時,或許它能給我們提供洞察力,甚至解決之道。
還有什么比生態(tài)道德學這個復雜的問題更棘手呢?我想將來在大學里可能會開很多系來研究它,也會有很多智囊團專門研究這類問題。此刻我只知道,生命是一次不可靠的奇妙偶然,一場自尋的魅惑困局。我珍惜生命的多樣性,盼望它越熱鬧越好。
為什么我們重視珍奇的東西?“珍奇”這個形容詞暗示著不尋常的特質(zhì),加上永久的罕見性。珍奇與稀少不同,稀少是一種暫時的狀態(tài)。人類素來擁有合作的傳統(tǒng),難道不該珍惜團結(jié)我們的一切特質(zhì)嗎?首先,讓我們想想新事物在人類遺產(chǎn)——不,人類細胞里——扮演的角色。我們的感官會對環(huán)境中的“改變”有所反應(yīng)。一頭佇立在草叢中的獅子,在它轉(zhuǎn)頭朝你攻擊之前,并不構(gòu)成威脅。你若曾獅口余生,或許就能辨識危險開始的那百萬分之一秒——獅眼鎖定你在空間中的位置;它拉緊肩肌,疾奔前微微頷首……面對這樣的變化,我們的神經(jīng)元便會打出改變訊號,身體開始警戒,無聲的口哨在肌肉間吹響,身體緊繃,準備格斗或逃跑。
我們渴望停滯狀態(tài),因為它安全、讓人放松。但它很快就會令我們厭煩:身體不再注意細節(jié)。若沒有改變,神經(jīng)元便可保持平靜,無需分泌腎上腺素,血壓也不會上升,瞌睡中的腦子不必醒轉(zhuǎn)。否則我們將活在感官的風暴與噪聲之中,不斷意識到穿戴一支表帶、一件毛衣、一副眼鏡的感覺:永遠無法視任何事物為“理所當然”。為了讓食物與危機四伏的喧鬧生命變成一片馴服的朦朧,我們必須視它為理所當然。但同時又渴望對改變的反應(yīng)驟然搖醒我們,使世上每一個細節(jié)都變得分外重要,帶著清晰的輪廓。任何新事物出現(xiàn)時,我們都會以所有感官全神貫注去評估它,生怕它會是個威脅,或是個滋養(yǎng)的來源,不然便是個先兆。倏地,腎上腺素涌至、脈搏加速、血流加快、肌肉收縮,蓄勢做辛苦的操練。我們?nèi)綮o止不逃跑也不跳開,一切誘人的騷動將被壓抑在體內(nèi),身體恍若即將沸騰、筋皮脹裂。戰(zhàn)栗感隨著威脅或機會的程度相對加深。研究顯示,每當陌生女子進入房內(nèi),男性的睪丸激素便會加速分泌。新事物會令我們的五臟六腑都感到興奮。
即使它只是個想法,也令我們興奮。生命是什么?我們問;明知答案不會是個一目了然的大標題,而是個龐大的集合。生命是爪蹄、是胸花、是塵虱、是鱷魚皮、是羽毛、是鯨須(哺乳動物的鯨無毛)、是樹蛙的小夜曲、是包皮、是藍色水仙花、是芭蕉蛞蝓、是戰(zhàn)舞、是杉木片、是放屁蟲。一逢珍物,我們便在心中將它加入生命無盡的清單內(nèi);又發(fā)現(xiàn)了古老主題的另一變奏,我們在驚異之余莞爾。為聆聽旋律,我們必須聆聽每一個音符。所以我們會受新音符的吸引——那些友人尚未耳聞的音符。
有時,收集珍玩如書鎮(zhèn)、紐扣或畫作的我們,很難了解其實我們自己也算珍物。人可能是最珍奇的動物,而且肯定是最危險的。或許我們以高居食物鏈之首而沾沾自喜,實際上我們是在越級跳。別的動物速度快、彪悍、強壯且甲胄精良,人類只不過心智更勝一籌。人腦耽于一種淘氣作為,因詞窮,且稱之為思想。我們亦是珍奇之最;這和人口多少無關(guān),而是因為人的存在及演化的速度強而有力地支配了整個星球,是如此不真實,而人類的未來又如此危險。人是演化的神童,轉(zhuǎn)變世界的能力遠勝于了解它的能力。其他動物的演化速度慢,無法和我們配合。人類也可能絕種,果真如此,人類將不會是唯一自絕的物種,但卻是唯一可能自救的。只因為大群人類居住在地球上,我們便認定人沒有弱點。人就像一種病毒,蔓延全世界,逐漸在改變、吞噬它;是否將變成一場瘟疫,仍未可定論。因為人運用巧思,統(tǒng)治了生來并不屬于我們的大河及天空,又在森羅萬象的宇宙里添加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便認定人無所不能。因為發(fā)明了武斷約制自己的所謂時間的自然法則,便認定人是不朽的。
過去幾年來,我各處旅行去看最珍奇的動物與生態(tài)系統(tǒng)。身為必須為其凋零負責的人類一員,我感覺必須在它們消失前目擊并謳歌的迫切需求。我的動機同時也是自私的:我渴望知道恐龍如何奔跑、它們的皮膚摸起來感覺如何、會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又如何寵溺小恐龍。在我們周遭,活著許多存在地球上比我們早千千萬萬年,如今卻要在我們對其所知鮮少、不甚注意、尚未記錄其習性的情況下滅亡的生物;這個想法令我無法忍受。太多動植物瀕危,不可能在一本書中一一盡數(shù),我遂選擇將焦點集中于三種動物代表(和尚海豹、短尾信天翁及金獅狨)、兩處瀕危生態(tài)系統(tǒng)(亞馬遜盆地及佛羅里達硬葉灌叢帶)及一種“瀕?,F(xiàn)象”(大樺斑蝶遷移)。它們都是現(xiàn)在我生命中正忙碌趕辦的活兒,我無法抗拒,想尾隨去看熱鬧。
對我來說,這向來意味著前往動物的自然棲地,與為它們奉獻終生的科學家合作。小小的朝圣之旅不可免,旅程以細數(shù)不盡的方式滋養(yǎng)著我。曾有一位書評家稱我為“女冒險死士”;盡管這是贊美,然其情緒暗示和我的動機及性情卻大相徑庭。人們想必總把荒野與暴力兇殘聯(lián)想在一起,認為女人置身其中必定不能自在安適。劇作家季洛杜(Giraudoux)在《美人魚昂汀》(Ondine)里寫道,“女人的手不論多么柔軟,在保護生命時也能變成鐵罩”。他并不是說女人會變成北歐神話里的少女戰(zhàn)士瓦爾基里,而是指柔軟與力量并不相斥。人,會在非常時刻生出非常的力量,或是巧思,或是體能;有時力量會是一種壓抑,如苔原凍土般的耐力,或克己忘我、或意志決絕。這兩種情況,在鬧市、在大學校園里,都可能像在亞馬遜盆地里一樣普遍。
13歲時的我,如此渴望做一名當時我想象中的女冒險家。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才看清那個名詞的真實風景,充斥著夜間徘徊的異鄉(xiāng)人與情緒的流沙;又過了幾個年頭,我才了解其實自己想當?shù)牟⒉皇恰懊半U家”,而是某種自然學者兼詩人,攜帶文藻制成的陷阱,以驚嘆涂抹的標箭,逡巡于野地。一種文學傳統(tǒng)待我加入,那是當時的我尚未意識到的,它的成員包括如梅爾維爾(Melville)、康拉德(Conrad)等跋涉過、后來詩人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所謂“靈魂的荒野”的現(xiàn)代風格小說家,也包括寫狂想文的非小說作家艾斯利(Loren Eiseley)與默奇(Guy Murchie),以及如伯頓爵士(Sir Richard Burton)等能文的探險家。他們用感官的篷馬車,替如我一般的安樂椅旅人全身通上電流。如今電影與電視取代了這項功能,但我仍沉迷于透過手中書的透鏡游覽寰宇,收納他人的視域與洞見。
我愛用文字素描,試著摹畫進行中的生命并且思索。有些太過嚴肅的人,似乎因為對自然存在的目的知道太多,反而不能享受自然,他們認為認真便得說教,誠懇必得正經(jīng)。自然的確是神圣的,必須加以保護,我們都應(yīng)該視關(guān)懷動物與生態(tài)系統(tǒng)為燃眉之急,努力奮斗;然而自然也非常好玩。誰若假裝自然不好玩,便錯過了活著的歡愉,否認好奇心、不安于室、禮贊、性靈、發(fā)明、玩耍,及其他所有使人之所以為人的癖性。我尊重大象或澳洲園丁鳥(bowerbird)的特性,難道就不該尊重人類的特性嗎?
我祈禱遠征時別出意外,總是盡量避免勞頓,但不能否認的,有時仍必須搞得周身臟兮兮,反而童趣盎然:伸進洞穴里檢查南極鋸穴鳥、在亞馬遜深及大腿的黏泥里涉渡、在稠如豆泥的蝙蝠糞里蹀蹭……有時弄得越臟、越累、越餓、越飽受日曬風吹,我的內(nèi)心深處便升起一種越強烈的地球小孩的輝煌感受。再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遭遇自然的本來面目,迎合它的律動,然后試以想象力的網(wǎng)捕捉須臾片刻,細究它的表情與心情,讓通常以四維空間綿延的戲劇稍停,暫憩在二維空間里更令我滿足的了。
事后重讀自己的筆記,總帶我回到那些可能再也不會邂逅的人、事與地。生命的地圖變化如此迅速;探訪信天翁的艱困海上之行讓我有如斯感慨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我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一次遠征竟都令我滿溢同樣的迫切感,精神勃勃。通常我都處在安適的狀況中,然而對我去探訪的動物而言,每一天都攸關(guān)死生,因此我胸中也有一個不斷作響的鬧鐘。每次結(jié)束旅程回到家中,萬千情緒翻攪,總感到自己無比幸運、不勝驚嘆,油然而生傾全力幫助那些動物的決心;還有與那身陷戰(zhàn)地的朋友告別時,生怕就此訣別的揪心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