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甲申舊京警蹕之后，即當(dāng)枕戈灑泣，鞠旅北征，君志膽薪，臣希種蠡，上報(bào)先帝之仇，下慰中原之望。而天渝不敬，泄然方蹶，則扼長淮要險(xiǎn)，祖述晉宋，俾板蕩馀民，不至左衽，幸爾。乃鎮(zhèn)帥交攻，蒼靈涂炭，奸臣竊柄，權(quán)賄熏天，胡羯乘釁而生心焉，噬臍何及之有？

乙酉弘光改元，正月朔旦，余草莽臣，不敢問國家大事，只為吾郡筮之。遇豐之復(fù)，九四：豐其蔀，日中見斗，遇其夷主，吉。象曰：豐其蔀，位不當(dāng)也；日中見斗，幽不明也，遇其夷主，吉，行也。余憮然曰：夷主，得無夷狄之主乎？大明方再啟運(yùn)，而象曰幽不明，何也？倘夷人亂華，胡馬南牧之兆乎？震九四，納甲庚午，在乾九四，即壬午，恐當(dāng)在五月耳（甲申五月，庚午建也，乙酉五月，壬午）。復(fù)六四，中行獨(dú)復(fù)，固也，其如遇何？

迨五月九日，虜訌京口，六月四日至郡，猶夏至中氣也（初八日小暑）。亡何，有錢唐公之難，余以婚姻孔云，幾中于禍。朱子夏趣余為天目游。余念昭代大烈，遠(yuǎn)軼千古，必?zé)o胡人一駕，反掌易之。況吾邑忠義，首冠江以南，秉袍執(zhí)戟之士，云蒸霞蔚，何氛之不靖？而兒輩鼓厲，宗族負(fù)，義旅招徠，草澤聞風(fēng)興起者，傾心恐后，又山左宋王謝李諸進(jìn)士，左蘿石夫人（左名懋第，死節(jié)），楚中傅尚書（名淑訓(xùn)），各乘鄂君青翰之舟，家丁百馀，柘弓妢矢，紅鍪繡袷，載其珍奩寶笥，翠鬟金粉，卜居湖上，棲止廬舍。方以桃源避秦，可忘漢晉，豈僅旄頭毳旃，不問諸水濱也。魏太子南皮之游，褚太傅銀之夕，實(shí)兩閱月矣。

洎八月十三日，山左諸君，睹秋風(fēng)而起感，睠故國以生悲，遂俱別去。余時(shí)酬應(yīng)初息，杜門為幸，而二十一日，翕訾之徒，煽虜南下，二師皆潰（吳日生、沈君晦）。虜勢大張，益驕憤吾邑，甚有不如其令者，引頸而比屋僇也，士大夫遂推以媚焉。余嘆曰：“郭景純有言，黔黎將湮于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乎？”韋元成詩曰：“誰能忍尋，寄之我顏?！背甲臃止坍?dāng)死；世受國家恩，當(dāng)死；讀圣賢書，又當(dāng)死。雖然，死亦難言之，姑從其易者，續(xù)駱丞樓觀滄海句耳。御匣朝開，郊壇夜集，固我讓皇帝君臣家法也。于是決計(jì)游方外以遁，時(shí)八月二十四日也。

二十五日，甲辰。微雨。四更起櫛沐，告家廟辭之。同子世佺（云期）、世侗（開期）、世倌（星期）、世倕（弓期）往圓通庵。三幼孫藏之他所，冀存一線。長名舒崇，六歲；次舒徽，四歲；又次舒嶷，二歲。庵主達(dá)元留余，且再觀去就。

二十六日，乙巳。大雨。以兩先人及亡婦子女遺像七軸、家譜一帙、誥敕六軸、余詩文雜著八本、《午夢堂集》六本授達(dá)元，為護(hù)藏之。他日天心厭亂，返我故服，彭咸舊都之居，孫綽《遂初》之賦，亦未可知。至晚，嚴(yán)甥仲日來（名祗敬，文靖公曾孫）云：“我亦拜辭老母偕往矣?！蹦讣从噫ⅲt智識大體，謂甥曰：“爾非名宰輔子孫乎？若去一絲發(fā)為虜，即日在我前，我死目亦不瞑。汝若全去發(fā)為僧，天涯海角，我心亦安?！彼焱掴种?。有浪船人張安曾，貸余十金，以備檣帆，五六年矣。頃六月，亦棄舟去，不知何往。是日，忽冒雨來見，泣涕悉其苦狀，袖出十金償焉，藉為萍蹤之助。小人好義如此，故識之。

二十七日，丙午。雨。曉起理裝。家人輩至庵中拜別，余曰：“此行也，若幸中興有期，則歸來相見亦有日。不然，從此永訣矣。兩幼主室家之好未完（倌、倕未婚），豈不痛心。然留之事虜，必不可，我亦無可奈何耳。三孫不及見其長大，幸為我善視之。踞湖山先隴松楸，幸念之毋忘。聞虜令遁不降者，籍入。不腆數(shù)畝與環(huán)堵之室，不暇計(jì)矣。顧夫人與公子，向受錢唐公之托，今亦有愧九原，當(dāng)令善返昆山耳。諸婦女可寄西方尼庵，汝輩但為謀其口者，俾無凍餒以死，感且不朽?！笔胰私苑乜?，余亦泣。登舟，二兄幼輿、叔秀侄來送；侄孫舒胤亦來，時(shí)年十五，淚潸潸不止矣。既發(fā)，冒雨至棲真寺即香上人簡庵。夜，可生上人為祝發(fā)焉。即此后，或有黃冠故鄉(xiāng)之思，但恐彭澤田園，門非五柳，遼東歸鶴，華表無依耳。

二十八日，丁未。雨。

二十九日，戊申。雨。俱在簡庵。余患河魚之疾，二十日矣。日間胸懷作惡，困悴尤劇。家自七月中浣，廩人告匱，借一從昆米十石，食指率然又復(fù)告罄。茲行攜圓通庵米一石，錢二千文，子路曰：“傷哉貧也?！庇之?dāng)此亂世，彼華何人者歟？

九月初一日，己酉。晴。匆匆戒行李矣，倕忽病瘧。

初二日，庚戊。雨。早別二上人行（即香、可生）。余曰：“行將焉往？”有言雙徑，有言武林，有言鄧尉。余曰：“我吳人也，不可更入矣。其湖與杭乎？”先是，錢唐公二使，同法相寺聞修來。在余湖上，顧夫人商公櫬，計(jì)猶豫未決，故聞修因未即歸，而湖滸無多庵，寧初俗家武康二公可仗也，遂同行。出王涇塘，虜以空漕艘掛帆而南，累累不絕，舟人怵焉。風(fēng)雨漇漓，煙波渺漠，遠(yuǎn)樹低天，荒葭冷岸，滿野黃云，偃蹇深潦中，俯首如泣，正使人斷魂耳。未至烏鎮(zhèn)十里，風(fēng)狂雨橫，暝色愁人。道邊小橋之北，有經(jīng)堂庵，聊爾借宿。

初三日，辛亥，霜降。微晴。早至瀘頭鎮(zhèn)，雙徑道茀不可行也。夜至衛(wèi)村，無僧舍可借。舴艋隘甚，不能展衾，僅和衣一倚枕耳。

初四日，壬子。曈昽日出矣，方鼓枻，又雨。過石門，頹墻廢垣，殘毀駁裂，野店無煙，晨星數(shù)點(diǎn)，兵火后光景，真可太息。次塘西，又值虜舟，幸疾雨飛注，虜遙不見。津梁疲矣，迷途生悵?；桁F歸鴉，荻花無語，又如僰道漏天，淋漓不止。正徬徨間，有漾永庵，屹然水湄，系纜而登。主僧嗣明，留宿水閣中。綠萍覆池，衰柳依依堤上，籠煙曳雨，滿目凄涼。

初五日，癸丑。大雨。早至一華庵，超寰開門揖入（聞修之師），采園橘供茶。橘色正青，甘香獨(dú)異。錢唐公使者自香積兜夜歸，云：“虜聞江東兵至，日夕巡譙警堞，斷橋秋色，半在羌笳胡柝中，未可問西子湖也?！?/p>

初六日，甲寅。雨。

初七日，乙卯。晴。寧初辭歸。

初八日，丙辰。陰。兒輩同曇津（治平寺僧）訪東山之勝，得華桐塢安廬，將移笈就之。

初九日，丁巳。大雨，午后微晴。

初十日，戊午。晴，乍寒，冷甚。兒輩再往安廬，定居停之約。余無聊獨(dú)步廡間，見殘帙一小詞，太平時(shí)序，兒女柔情，不覺銷凝久之。詞云：“韶光悄悄溶溶處，半是落花與飛絮。人靜晝長，重門深閉，芳簟疏簾無語。畫屏春夢正來時(shí)，上苑東風(fēng)又歸去。燕子泥香，游絲日暖，一霎薔薇紅雨?！?/p>

十一日，己未。晴。令兒輩既定約，攜僮一往灑掃。其房久乏足音矣，云銀杏果殼燒之，可以辟蟣虱。

十二日，庚申。晴，暖。午后遷安廬，自劉家橋上岸。兒輩學(xué)行腳僧，自擔(dān)榔栗。余與曇津先行，可二三里，至華桐塢。鑿山為址，三面皆峰，箬籬菁徑，高下委折。主僧云：“此云棲惠文師所創(chuàng)。安廬榜，李長蘅書也?！蔽菸飨蚬┓?，北向?yàn)橄惴e，南向聽竹軒，二間居焉。修篁千竿，錯(cuò)以松檜楓梓；諸木夾蔭，四圍碧岫，如蛾眉臨鏡；浮出黛痕半抹，在千重綠步障間，黃花四五枝，婀娜依人。佛前供香圓一盆，杳非日來想際。屋后流泉淙淙，如美人銀甲挑箏弦，柔緩中作觱栗響。擘竹為筏，由山坳屈曲引下，滴之池盎。夜來天高月迥，空山無聲，摩挲林影下，如在洞天，非人世矣。

十三日，辛酉。五更時(shí)，松濤竹韻，會心不遠(yuǎn)。曉起即蒙蒙如霧，尋大風(fēng)，濕云繚繞天際矣。午大雨，甚冷。

十四日，壬戌。晴。日色射松竹間，如流黃碎錦，金剪刀裁出。兒輩興會所寄，登崇巔，眺錢江，逾嶺至半山，訪神女廟。神女，倪氏處子也。宋高宗初，兀朮追至臨安，女避亂出奔，旋死，埋半山下，即托夢諸將帥：“必速?zèng)Q戰(zhàn)，我以陰兵助汝?！敝T將異之，遂戰(zhàn)，果以神助獲勝，共為立祠。至今廟貌不毀，然香火冷落甚矣。余謂正當(dāng)葺其土木，冀明鑒于神焉可也。

十五日，癸亥。晴，暖。佺病。

十六日，甲子。晴。風(fēng)日霽潔，纖云不飛，花影移紙窗上，蕭疏如畫，能無思發(fā)花前之嘆？初食苦珠，似榛栗而小，同豆煮之，則苦味出矣，山中最多。

十七日，乙丑。晴，暖。寧初又來，云田園尚猶如故，室廬亦幸偷存。故鄉(xiāng)風(fēng)景，則半似遼陽以東矣，但村人未會吹蘆管耳。

十八日，丙寅，立冬。晴，暖，午后陰晦。有饋鯽魚四頭，余戒殺久矣，又僧舍中，余屋后有小池，放之。屋背枕圓峰，端如覆釜。池在釜之下，上承流泉，琤琮作響。池底蒼苔綴密，蔭以高松，臨流俯挹，衣裾亦綠矣。魚如游碧玻璃鏡中，寒光皎映。夜聞山中如人大呼者，寧初曰：“此麂聲也。”

十九日，丁卯。晴，暖。寧初往臨平，訪朱子夏。夜至，亦已為頭陀。

二十日，戊辰。晴。與子夏坐石上，看紅葉赪霞千片，錯(cuò)繞青翠間。斜陽半掛，四無人聲，涼風(fēng)微動(dòng)，葉葉如欲吐語。

二十一日，己巳。晴。子夏早行。

二十二日，庚午。晴。住十日矣，初聞山鳥啼風(fēng)，恨無子規(guī)聲，春來滿山亂啼，入秋即止。

二十三日，辛未。晴。印虛上人來醫(yī)，不忝九折臂，藥更精美。倕又病瘧。

二十四日，壬申。晴。時(shí)去家莢落矣，仲日既感白云親舍之思，又念征途爰止，倚閭未知也，故與寧初同歸。但病者在床，行者在道，秋氣生悲，忽當(dāng)言別，分袂增愴，更傷羈旅?！肚锱d賦》云：“彼四戚之疚心，遭一途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諒無愁而不盡?！比豢偛蝗缃耐ā镑鋈讳N魂”一語也。

二十五日，癸酉。陰云繁叆，細(xì)雨微零，北風(fēng)振條，送冷。四山木葉，十有五六紅矣。前與子夏看者，又半已脫去，忽忽傷懷。

二十六日，甲戌。陰，冷。朱子夏遣訊致醫(yī)。陳起巖來，高襟樸袖，術(shù)亦名家之傳也。

二十七日，乙亥。晴，冷。超、聞二公來候。日落木靜，寂寂凝寒，父子五人，而二子臥床。二子兼執(zhí)仆役，一僮又病，凄慘之況，對景倍盈。

二十八日，丙子。晴，冷。詠少陵詩：“南菊再逢人臥病，北書不至雁無情?！逼嗳黄隆?/p>

二十九日，丁丑。晴。

三十日，戊寅。晴?？陀姓勍跣⒘哑剑漓希?、陸大行鯤庭（名培），俱殉節(jié)死。陸郎北府之年，尤為難耳。山陰劉祁二中丞，則先于七月間，一謝孤竹之粟（劉公宗周念臺），一捐沅江之袂矣（祁公彪佳世培）。

十月初一日，己卯。晴，暖。

初二日，庚辰。晴，暖。宏濟(jì)上人來。

初三日，辛巳。晴，暖。

初四日，壬午，小雪。晴，暖。

初五日，癸未。雨。

初六日，甲申。陰，冷。又有以六魚見遺，亦放之池。大登精舍二楓葉甚麗，與侗倌徘徊一晌。倕瘧止又作。離遁孤蹤，病復(fù)不輟，豈堪為懷。

初七日，乙酉，晴，冷。西風(fēng)謖謖，在松梢竹杪之上，如鳧陣疾飛，寒聲峭急。小僮張辰病，自初三日沉困。有沈泰征，不以醫(yī)行，而善方脈，云必牛黃可療，不則以蘄艾灸其額。深山安得有此？往筧橋覓得麝香少許，同皂角刺末，吹入鼻孔，僅僅一動(dòng)，是夕竟死。死生固亦大數(shù)，然使安然在家，即死，我亦不恨。患難追隨，流離山谷，倘或故園可返，歸計(jì)有期，亦何以為情乎？我悲與之同出，而不與之同入也。初來十一歲，今年十八。孩時(shí)失父，母更嫁，叔撫之甚殷，每見，未嘗不摩頂嗚泣，傷其父之早亡也，人皆義之。今生死不得相訣，我深愧彼叔矣。

初八日，丙戌。繁云迷天，細(xì)煙含雨，如相愁咽然。

初九日，丁亥。細(xì)雨。

初十日，戊子。雨，午晴。寶壽石公來。石公曹洞巨宗，先承枉駕，又婉諷主人，不當(dāng)輕避世客。臨行，更勉余泉石自娛，毋久隕憂時(shí)之淚。邂逅高情若爾，能無結(jié)佩之。

十一日，己丑。陰，冷?；蘧皼Z寒，午窗疑瞑。

十二日，庚寅。晴。薄暮登廬后山岡，一望寥廓。王敬伯云：“人言愁，我亦欲愁?！遍T前紅黃滿地，睹之愴然。

十三日，辛卯。晴。蔣問如佑嗣、問如子菡含來。

十四日，壬辰。晴，冷。

十五日，癸巳。陰晦。

十六日，甲午。晴，暖。佺病初起，已盈月矣。

十七日，乙未。晴。往新庵，樓舍俱宏敞。庭中老梅古木錯(cuò)立，上即陸中丞杰墓。松可百尺，直上，無斜曲之枝，唐伏虎禪師塔也。初欲奪塔為穴，方及開視，即時(shí)眾虎鳴山，故懼不敢動(dòng)，止于左右分窆焉。中為宋真歇了塔，院中一溜水石架，如蟲食樹葉，作鳥篆蝌籀狀，相傳石蟹所嚙痕也，蟹不知何往矣。西南柳翠墓，石碑書裊娜。柳居士塔，宋人題也。夜夢亡儋，寤后枕端為濕，明月映欞，如白日耳。

十八日，丙申。晴，夜雨。

十九日，丁酉。大雪，霧，晴，夜雨。

二十日，戊戌。晴。門外木葉盡脫，岡巒曠然。

二十一日，己亥。雨，冷，薄暮大西北風(fēng)起。

二十二日，庚子。晴，冷。

二十三日，辛丑。晴，冷，始霜。

二十四日，壬寅。晴。

二十五日，癸卯。陰，寒，多風(fēng)，夜雨至?xí)浴?/p>

二十六日，甲辰。雨，冷。

二十七日，乙巳。陰晦，小雨。夜與兒輩談。長至伊邇，家中無拜祭兩先人者，為泣下沾衣。詠顧著作詩：“此夜斷腸人不見，起行殘?jiān)掠芭腔??！北锞弥?/p>

二十八日，丙午。晴，大冷。

二十九日，丁未。晴，冷。

三十日，戊申。晴?；鼐俺蜗?，爽如秋籟。

十一月初一日，己酉。晴，冷，始冰。月明庵慧持邀齋，與侗倌赴之。伊蒲之供，最為精美。庭中孤桐峻聳，黃花晚茂，小樓向南挹日。坡公詩，“林深窗戶綠”矣。殿后即月明杲墓，碑文不載柳翠事。齊諧固無足征，豈墓亦附會歟？碑云：“杲與了，俱蜀人。”同為丹霞淳法嗣，而《五燈》不列杲。

初二日，庚戌。晴，冰。

初三日，辛亥。晴，大暖，多風(fēng)。

初四日，壬子，冬至。黑云漫布，風(fēng)色黯冽，冷以是日為最。超公冒寒來候，并惠食物。

初五日，癸丑。晴，異冷如昨。陳起巖同許明長來，開國勛衛(wèi)世胄也。芄支時(shí)，曾受知吾邑周忠毅公（公為仁和令），今秋次當(dāng)明經(jīng)選矣。以虜故，為僧，居黃林庵。天氣甚寒，余為沽酒夜話。山多麝貍，是夜，聞其香而不見。

初六日，甲寅。晴，冷甚。陳、許別去，倕又病。黃昏斜月半鉤，掛寒林之末，幽涼黯淡，迥非人境。

初七日，乙卯。晴。

初八日，丙辰。晴。宏濟(jì)同袁云林來。

初九日，丁巳。晴，暖。

初十日，戊午。晴。龍居徐二華與立宗夢曙二上人來。立宗，鎮(zhèn)江人，精形家；夢曙能詩，曾遺札規(guī)德謙，毋為慢客。

十一日，己未。晴，冷，堅(jiān)冰。

十二日，庚申。濃霜，晴，冷。

十三日，辛酉。晴，暖。與侗、倌往訪宏濟(jì)。數(shù)椽矮屋，窗幾明潔，黃菊猶依依在庭。宏濟(jì)即遣侗倌往拾松球煮茗，不知誰為主客。又至煙石居李長蘅寫經(jīng)處。僧介眉，疏樸有巖壑致。山漸高，石巉巖峭立，遠(yuǎn)望諸山環(huán)峙，黛屏可數(shù)。宏濟(jì)贈(zèng)搽條杖，送至陸墓別。

十四日，壬戌。晴。太平寺前酒家金奉川敬宇兄弟造謁，送橘栗諸品，為余棄家行遁，慕重之也。市井中有好禮如此，可為窮途之嘉遇矣。

十五日，癸亥。晴，暖。夜月空巖，千林縞色。

十六日，甲子。晴，冷。張慶常來，方弱冠，亦僧服，自楚中歸。云長江數(shù)千里，蒼茫無一廬舍，焚戮之慘，不忍舉目。

十七日，乙丑。晴，冷。徑山覺公遣二僧中表戴宏致書，邀余入山，以石公言知之。

十八日，丙寅。晴。徑山二僧早別，答簡兒病未能也。

十九日，丁卯，小寒。晴。

二十日，戊辰。晴。家中音問杳絕，欲寄歸郵，而道途多梗，德謙慨許與行，遂于午后發(fā)足。方去，即風(fēng)作，松泉萬斛，巖谷矣。

二十一日，己巳。曉雨，午后大雪。

二十二日，庚午。積雪彌山，如泛銀海中，光搖耳目，枯藤亂石，皆瓊柯玉甃也。

二十三日，辛未。陰，冷，午微晴。寒暉薄影，與兒輩暫向前溪，一覽殘雪。

二十四日，壬申。余初度日也。雪更大，更奇，世外異觀，直在海中三神山上耳。

二十五日，癸酉。濕霧籠林，森陰鎖雪，金奉川制燒魚一盂，冒雪來送。夜，大登致橡栗腐，色如蕨粉，而味遜之。

二十六日，甲戌。雨，冷。

二十七日，乙亥。陰，冷。雪消下澗，如胡塞琵琶聲，悲涼凄咽，盡是明妃別雙之恨。兒輩沿石磴探尋瀑窟，登翠微而上，余不能耐寒耳。

二十八日，丙子。雨，冷。

二十九日，丁丑。愁云濃疊，引領(lǐng)家信。

三十日，戊寅。晴，冷。偶閱《西湖志》，載劉后村《吊趙紫芝》詩“盡出香分妓，唯留硯與兒”二語，韻甚。余固無分香事，硯有先人所遺一二，不知猶存否？金奉川送生魚五尾，亦放之池，共十五魚矣。兩君意甚隆，天涯旅況，何以為瓊玖之報(bào)。抵暮，德謙與蒼頭至。家鄉(xiāng)虜盜交訌，人無生意；途中，胡虜絡(luò)繹，舟楫難前，嗣后信音，終付之滇云隴月矣。故德謙南返，途次許村，偶值一南潯船，即為吾輩定之；而拉其篙師，亦同入山，蓋德謙逐客意，已甚久也。余自至安廬，兩兒病皆幾死，又死一僮，無多囊橐，盡耗醫(yī)藥間。倏忽此行，又無半錢粒米寄至，毋論久留取主人厭，實(shí)亦不能枵腹存也。次日，即為整裝計(jì)矣。

十二月初一日，己卯。晴，暖。往別顯寧具公。余初至皋亭，具公入?yún)牵讳w，余以晦跡在此，恐叢林傳說易廣，故未修造謁，今將行矣，一辭別可也。師和悅傾挹，元著超然；巒嶂莊嚴(yán)，足稱勝境。華桐去有數(shù)里，買一小棹，杭之舟人姜八，老年五十馀矣，善談史籍事。又云：“當(dāng)以心之公私，論戰(zhàn)之勝負(fù)?！贝苏Z竟照破馬士英諸奸臣心術(shù)，可為大奇。兒輩往一華庵謝別。夜，金奉川為祖道之餞。

初二日，庚辰。晴，暖，午后大風(fēng)雨。侵晨，金奉川以夜庋馀品，具饗。超寰率其徒云白、定林，持米二斗，食物數(shù)種，早來送行（聞修久遠(yuǎn)出）。又慧持朗演含章，宏濟(jì)至，俱送至陸墓前別。超、宏二公，更送至金駕堰。云白附舟往崇德，船在許村，須欲過壩，堰上又覓一楫渡去，皆金家兄弟經(jīng)營之。故奉川亦同行，又肩挑罍?zhǔn)惩?。方發(fā)棹出半山橋上，即神女廟也，天大晦，石尤陡作。至桐扣五云橋，見陳起巖于道上，問子夏安在，云已北返三日矣。桐扣即晉時(shí)石鼓，張茂先以蜀桐刻魚，扣之者也。過臨平，零雨蒙飛，寒峰霧隱，遇虜運(yùn)柴，舟人不解事，近之，我舟遂為所奪。非真虜也，即羅募營兵耳，放肆無忌，幸奉川開說之。行李悉拋擲東岸，與兒輩扳沙而上。至村舍，倩一小舫載裝，身復(fù)渡西岸塘上，步行，同行云白奉川也。雨稍止，行十里，已暗，抵吉祥寺。舟即在寺門后河耳，買寺僧酒澆寒，夜宿寺中。

初三日，辛巳。陰，冷，有雪。別寺僧，奉川早發(fā)。行三十里，至章埠堰，雪白。別登岸，夜至斜橋鎮(zhèn)。

初四日，壬午。陰，大風(fēng)，微雪，冷甚。行三十里，至硤石。夜宿顧莊。

初五日，癸未，大寒。晴，大風(fēng)，冷。早過石佛寺，夜宿甘家窯。

初六日，甲申。晴，冷。午至寶筏庵，見徐匪石，陳湖起義士也，亦為僧。密通家信，夜，家人輩來見。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壇、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馀已無他，亦自不俗也。

初八日，丙戌。小雨。潘秀山早來，送酒食物。午至普明庵，訪可生，爰定居焉。庵主慈洲，樸而有情，鄰皆淳厚，穆乎仁里之風(fēng)。

初九日，丁亥。晴，冷。

初十日，戊子。晴，冷，此日為最。

十一日，己丑。晴，大風(fēng)。吳叔向送其尊公謐生《星帶草堂集》，詩文足稱作者。聞其人，古篤行君子也。集有《驢子上記》一卷，乙亥春游燕之筆記，載二女子題壁詩云：“瓜正及期冰泮心，愁聽流鶯織柳陰。夜來擬逐莊周夢，卻被啼鵑血染衿。”款題“兩三氏春瓊記”云。字雜行楷，一一具帖意。

又一首云：“少女何懷慨棘心，豈思鳴鶴杳和陰。日見家人嘻笑語，但少韓侯結(jié)帨衿?！焙髸皟扇T古月氏依韻嘲姑記”云。嫂氏較稍拙，其詩故甚典則，云夫少女有摽梅之感，嫂故謔之如此。兩閨秀一室倡和，正復(fù)難得，可見世間掃眉才子，原自不少，但湮沒無傳多耳。

又春瓊《嘲題壁》一絕云：“堪笑癡愚子，涂抹房中壁。并無得意話，聲聲嘆落魄?！彪h快之甚。想其胸中，如飛花蕩漾，游絲飄灑，使窮措大何處生活。故謐生云：“但吾輩客中即有作，都不必題，懼有人焉，議其后也?！?/p>

又載峒峿洞去宿遷三里，寺曰山陰，邑人士刻游山詩，有女郎湯文玉云。叔向又貽從昆吳巨手卍齋諸刻。巨手以文章名世，頃從起義破家，工詩文，又工畫。閨人項(xiàng)氏吹聆，亦有詩，附見卍齋，精密典麗，非尋常女子所及也。

十二日，庚寅。晴，冷。

十三日，辛卯。晴，冷。

十四日，壬辰。陰。吳巨手來，敘先德世誼之雅（巨手祖海洲先生，先君丙戌同籍也），起義遘難之由，相對愾然。

十五日，癸巳。晴。巨手贈(zèng)詩云：“閏六月城陷，生民涂肝腦。我泣類婦人，長夜直徹曉。戴星奔武唐，結(jié)友欲共討。何期彼貞臣，絕藥餌先夭（陳幾亭）。驚逝爰一吟，自此腸便槁。歲寒誰同心，嚙雪空自飽。今睹賢圣僧，不覺心傾倒。冠裳變胡服，斯文盡已掃。父子及昆弟，如公家直少。削發(fā)皈空王，除煩不除惱。破寂無歡吟，投誠有恕禱。先世黍同籍，約契若不早。我行凌溟澥（將泛海入閩），望此善自保。英主方恢疆，佛前豈終老?！笔侨赵诤嗏?，與巨手同舟返普明，王其翼亦在。

十六日，甲午。濃霜如雪（此后數(shù)日皆然），晴，暖。

十七日，乙未。晴，暖。退谷上人贈(zèng)詩云：“北風(fēng)吹破笠，草木度殘年。偶接高人論，因知達(dá)者全。笑言能竟日，俯仰不殊天。無限關(guān)心處，梅花亦自憐?！?/p>

十八日，丙申。晴。

十九日，丁酉。晴，冷。

二十日，戊戌，立春。晴。

二十一日，己亥。晴。侄孫起重、燦若、?尚遺酒食物。

二十二日，庚子。晴。吳虎文來（叔向弟）。

二十三日，辛丑。獨(dú)坐無聊，忽憶亡儋，心間刺痛。又嘆太子永定二王，且有不可知之恨矣。何況我子，眷懷撫念，輒遣哀思。

二十四日，壬寅。晴。

二十五日，癸卯。晴，暖。侄孫學(xué)山（即舒胤）載酒肴來，云周魯望（名東侯）、吳子方（名肅）、王延平（名建）皆為僧士之貧而節(jié)者也。何可不識之，以愧世之富貴胡服者。

二十六日，甲辰。晴。吳叔向邀為其尊人題主，辭再三不獲，今日設(shè)硯席，庵中行之。夫方外從事，固為創(chuàng)聞。其家不求諸朱紱，以為寵榮，而屬一流離行遁之老衲，古君子之風(fēng)雅歟？

二十七日，乙巳。晴，暖。公玉侄寄貺四金，真寒谷春也。公玉性嗇而弱，仗義則勇。六月間，沈君晦師起，餉以百金，族人媚虜者，尋之為怨府，公玉遂受侮不少矣。又豪貴公子，為虜所執(zhí)，以奇貨征厚賂焉，亦委責(zé)于公玉，慨然捐二百金贖之，不敢問償也。

二十八日，丙午。晴。

二十九日，丁未。晴，大暖。閱可生詩?？缮寄渴栊?，操履純凈，詩亦如之。如：“檐低窗引日，竹覆瓦通煙。野花含雨笑，芳樹覺春遲?！苯约丫湟?。

三十日，戊申。輕煙細(xì)雨，寒林如畫。吳叔向書箱畫笥，皆寄庵中。頃來檢其祖父遺像，歸為設(shè)供。不覺念兩先人，拊膺一哭。

追溯平生所過除夕：庚午請告終養(yǎng)，于前一日抵舍。二載之別，一日之聚。高堂在上，哲婦在下；瓊章以令嫻之質(zhì)，莫愁之年，娟然與琴樽相映，佺亦伯符江東之歲矣，文章故正奇進(jìn)；馀如僧達(dá)僧綽，虎子鳳凰，最小者軒渠作笑，余述都門事，可歌可泣，是夕為最樂也。

癸未，遷葬百福。自風(fēng)廬發(fā)棹，巨風(fēng)疾帆，由太湖飛渡，俄頃百里，幸兩人得安吉地，足慰風(fēng)木。而亡儋之痛，方新不能已。

最慘莫乙亥為尤甚，一歲三喪，淚痕相續(xù)，送年之況，何子晢所云，彼哭者之懷，豈可思耶？從兄汝嘉，念我孤寂，舍其家中肴蔌之會，而來伴我，凄然相對酒杯間耳。

又次則壬申，瓊章脫屣塵世，又遭昭齊之戚，然同傷共悲，猶有亡荊在也。

又次則己卯，亡傛病深，就療武唐，佺留視之。侗贅?gòu)D家，余與佺、倌、倕三幼兒，一盞黃昏，含愁卒歲。

在外度除夕者三：其一則甲子，公車是夕至任邱，同家廷尉陸任吾黃孺完，侄叔秀，高歌快飲。而旅店在劉侍郎元震中丞元霖坊下，坊題兄弟同登，遂為余與廷尉成佳讖。

其二則己巳，皇華報(bào)命，虜薄都城，不能進(jìn)矣。家奉常香城在濟(jì)寧州，因往就焉。椒盤柏酒，奉常主之，不知為他鄉(xiāng)逆旅也。

其三則今夕矣。國破家亡，衣冠掃地，故國極目，楸隴無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劉彥和慧地之稱，肅然僧舍，長明燈作守歲燭，亦可嘆也。所幸父子相聚，兵燹暫遠(yuǎn)，但求不愧天地，不辱父母，不負(fù)二祖列宗，雖不能死，稍以自盡心亦此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