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思念故人

女書法家王秀華的篆隸作品，外秀內(nèi)剛，清雅脫俗。讀她的作品總會令我想起她的老師陳祖范。陳祖范精古文，擅多體書法。他把篆法融于隸書之中，瀟灑風(fēng)流，獨樹一幟。

王秀華乃陳祖范的女弟子，她親聆老師的教誨，承老師之精髓。王秀華給我看了一幅陳祖范篆隸合體的四尺整張的陸游的《釵頭鳳》詞，書法端正規(guī)整，晉魏風(fēng)味。非隸非篆，亦隸亦篆。字體看似大小劃一，但每個字的方圓輕重，粗細疏密，起承轉(zhuǎn)合均有變化。

王秀華說：“老師游藝于文苑書海，交友于德高萬丈，誨人于溫文爾雅，他與沙孟海、王邃常、林散之、費新我等都有來往?！闭f著，她拿出陳祖范與沙孟海交往的影件作品給我看：“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祖范先生正腕，沙孟海?！甭涔P如運斤斧，氣勢如虹。雄強中融虛和，峻險中見蘊藉，是一幅難得的墨珍。陳祖范曾在回憶錄中道：“沙老贈我這幅墨寶時，我還是個青燈寒儒，白屋下士。他以韓愈《石鼓歌》中贊美周朝石鼓文字跡如鸞鳳翔飛，筆畫恰似珊瑚碧柯的詩句來鼓勵我，著實令我感動?！?/p>

王秀華還說：“我的老師誨人是和風(fēng)細雨式的，他常拿沙老給他的作品作典范給弟子講課。老師說沙老書法是重質(zhì)勝于重文，他的字大氣磅礴，恢弘豪邁，既質(zhì)樸又野逸。間架結(jié)構(gòu)也力尚雄厚挺拔。他拿沙老85歲贈他的‘花香入座春風(fēng)靄，曙色凝窗椒氣濃’一聯(lián)為我們分析：瞧，上聯(lián)‘入’字之扁只相當(dāng)‘香’和‘座’之高的四分之一，但一眼看去，七個字如貫紈珠，視覺上絲毫不存在扁與長的懸殊差異。這種控制章法的能力是你們要學(xué)的。再從結(jié)構(gòu)上欣賞‘香’字增筆，‘風(fēng)’是減筆，匠心獨運，古秀而有深意。下聯(lián)‘凝’字第二點故意斜走飛出以取態(tài)?！贰謨韶Q得米公之意；‘濃’字捺筆又如章草，飄灑之致。整聯(lián)線條勁厲，結(jié)體魁偉……”

有時，陳祖范也會拿書畫報上的權(quán)威人士開涮，如“更上層樓”，他說：“‘更’字有力度，‘上’有絕佳的枯筆，而‘樓’字太僵化，左邊‘木’字的一豎如斗敗的公雞，無神。每字必較，絲絲入扣就是老師的教學(xué)風(fēng)格?！?/p>

沙孟海作品

王秀華又說：“陳老師集一生心血，撰寫了《書法自修導(dǎo)讀》一書，1992年3月。該書付梓之前，突然收到92歲沙老從杭州寄來的贊詞：‘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如朝霞之爛，有霜橘之丹。祖范先生大雅正，沙孟海題。’雖枯筆不少，但沉雄樸茂，爐火純青，錦上添花。老師珍若拱璧。他急切向我們解讀：這句子出自《莊子·齊物論》，意為重要的觀點，論述詳明，如火燒原野，一發(fā)而不竭；即使是具體細節(jié)問題，也不嫌其煩，要說得很透徹，他好比早晨的彩霞，散發(fā)出燦爛的光芒，又好比秋天里碩果累累的柑橘，如火如荼。顯然，這是對老師這本書的肯定。陳老師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致信給沙老：‘長者采葑不嫌，贈遺稠疊，今復(fù)以搖岳凌滄之舉，裁云鏤月之思維拙著題贊，感恩知己，兩心倛切。沙孟海書學(xué)院揭幕在即，遙想東錢湖畔，丹樓飄渺，大可作五城十二樓觀耳……’”

不久，陳老師在兒子陳振濂的陪同下赴沙老龍游舊居探望，沙老興濃，說要再贈一幅字給陳老師，想不到待陳老師回滬時，沙老因病入院。后聽陳振濂說，沙老臨終前還念念不忘寫字之事，沙老說：“我倘能生還，一定先為你父親寫對聯(lián)。”心到痛處情更深，老師為此腸一日而九回，悽傖不已。

如今，兩老已同赴仙境，相信他們在黃泉路上還是一對忘年交。說到傷心處，王秀華不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