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中的『閑人』群體
“砭錮弊常取類型”,這是魯迅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筆者以魯迅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閑人”一詞,來概括魯迅小說中環(huán)繞主要人物活動的其他人物類型,并將這一大的人物類型命名為“閑人”群體。通過梳理和歸納“閑人”群體的具體范圍和精神特質(zhì),來闡釋“閑人”群體的塑造與魯迅“立人”思想的表達之間存在的互證關(guān)系。
眾所周知,改造國民性,這是魯迅前期的基本指導(dǎo)思想。這種思想,既表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也反映在他的雜文里。就小說而言,既體現(xiàn)在主要人物身上,也體現(xiàn)在環(huán)繞著主要人物活動的次要人物身上。許多研究者在探討魯迅小說中關(guān)于改造國民性這一深刻思想內(nèi)涵時,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一點,即魯迅小說中許多看來不大重要的人物,對表現(xiàn)主人公性格,反映魯迅的改造國民性思想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他們卻把太多的精力用在對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的分析、評論上。雖然某一孤立、單個的、有名的甚至無名的次要人物形象,看起來似乎無足輕重,無關(guān)緊要,但作為一個群體看待,其類型意義、背景作用就很難忽視。比如圍繞阿Q活動的假洋鬼子、地保、小D、王胡以及其他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作為群體背景,對暴露國民性弱點同樣不可或缺,不厘清這些人物群體,單靠孤立地分析和解讀阿Q這一典型性格,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有偏頗的。只要稍加留心即會發(fā)現(xiàn),魯迅是很重視這些次要人物群體在作品中的地位的,他的小說中的主要篇目里都勾勒了這樣一個大的社會群體的面相。如《祝福》里魯迅塑造了祥林嫂這一典型人物,也寫了構(gòu)成祥林嫂活動的背景、環(huán)境的一些次要人物柳媽、魏老婆子等?!犊滓壹骸分屑葘懥丝滓壹海矊懥撕涂滓壹罕瘎⌒愿裼嘘P(guān)的酒店里的其他一些人?!栋正傳》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在這部作品中,魯迅用“閑人”這樣的字眼來稱謂活動在阿Q周圍的一些次要人物,告訴人們在未莊閑人多,未莊是個閑人社會。用“閑人”一詞來概括魯迅小說中的這些次要人物,是再合適不過的。這樣,這個大的次要人物群體即可稱為“閑人”群體。那么“閑人”群體的具體范圍、精神特質(zhì)以及在魯迅小說中所處的地位,所表露的思想意義是什么呢?這正是筆者試圖探討的問題。
一 “閑人”群體的劃分
綜合考察魯迅小說中的“閑人”群體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經(jīng)常稱之為“吃人的人”“聽著的人”“說話的人”“看客”“喝采的人”等,這無疑是從他們的動作行為、活動規(guī)律來說的。從“閑人”群體的活動場所和范圍來看,他們大都是在未莊、魯鎮(zhèn)、S城等地的酒店、茶館、賭攤、刑場、街上或臨河的土場出入;從“閑人”的年齡結(jié)構(gòu)來看,則有老年人、中年人、二十多歲的人,還有小孩子;從“閑人”的職業(yè)和身份看,有識字的人,有幫工、農(nóng)民,有獄卒、劊子手,有小市民,也不乏游手好閑之徒。據(jù)此可以大概看出“閑人”群體的范圍和類型。魯迅小說中除主要人物外,凡與主要人物有或多或少、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并構(gòu)成主要人物活動的社會環(huán)境和輿論背景的次要人物,均可劃在“閑人”范圍之內(nèi)。在這個范圍內(nèi),無論身份如何不同,經(jīng)歷怎樣互異,均可分作兩種類型,即幫閑和庸眾。
二 “閑人”群體的形象特質(zhì)
“閑人”,單從字面上講,即無所事事的人或游手好閑之徒,這樣理解顯然有點望文生義,失之膚淺,雖然“閑人”里不乏游手好閑之徒。對“閑人”形象特質(zhì)的更深層的理解、更總體的把握,筆者認為應(yīng)該是這樣的:無論有名個體,還是無名群體,只要能夠深刻反映當(dāng)時民族普遍的社會心理狀態(tài)(不相通,不相愛,幸災(zāi)樂禍,冷酷無情等),體現(xiàn)當(dāng)時國民共有的劣根性(愚昧、麻木、奴性等),就具備“閑人”群體的共同特質(zhì)。當(dāng)然不同類型的閑人有其不同的個性特質(zhì)。
(一)幫閑
魯迅小說中,寫了許多封建統(tǒng)治者的基層代表人物(趙太爺、魯四等);也寫了一些依附于統(tǒng)治者的幫閑人物如康大叔、夏三爺(《藥》),趙貴翁,二十左右的人(《狂人日記》),假洋鬼子、地保(《阿Q正傳》),方頭,闊亭(《長明燈》)等。對于幫閑,魯迅曾有論述,他說:“幫閑,在忙的時候就是幫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兇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兇,可是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sup>[1]這段話,很能說明幫閑的特征,即幫閑具有幫忙和幫兇兩種職能。有時幫兇,充當(dāng)統(tǒng)治者的“屠戶”;有時幫忙,“將屠戶的兇殘化為一笑”。[2]在行動上幫兇,充當(dāng)維持治安的“劊子手和皂隸”;[3]在理論上幫忙,為其幫兇行為辯護,掩蓋其血腥氣。
《狂人日記》中的大哥、趙貴翁、二十歲左右的人都參與了吃人的陰謀,但卻竭力掩飾并為其罪惡行為找根據(jù)。當(dāng)狂人問“二十左右的人”“吃人的事,對么?”他狡辯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并極力否認:“沒有的事?!碑?dāng)狂人舉出狼子村吃人的例子時,他又說:“從來如此?!笨袢诉M一步問:“從來如此便對么?”他理屈詞窮,反問狂人“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即不能揭露吃人事實,揭露就是錯誤??荡笫澹ā端帯罚┚挂猿鲑u人血饅頭當(dāng)眾自傲,并咒罵革命者夏瑜:“這小子也真不成東西,關(guān)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边@句話活畫出一幅統(tǒng)治者的鷹犬、奴才的嘴臉。紅眼睛阿義和夏三爺沒有出場,但從康大叔的談話里知道,夏三爺為了不使自家“滿門抄斬”,充當(dāng)了“乖角兒”去告密,致使夏瑜被捕,牢頭阿義為了私利去盤問底細,無利可圖便毒打夏瑜。一個暗中“告官”,一個明火執(zhí)仗,其行為方式不同,但兇殘狡詐的幫閑性格一樣?!栋正傳》里,趙太爺不許阿Q姓趙并打他,地保非但不同情,反訓(xùn)斥阿Q一番并盤剝了二百文酒錢。阿Q與吳媽事發(fā)遭打,又是地保找到阿Q,進門先教訓(xùn)一通:“阿Q,你的媽媽的……簡直是造反……”并要阿Q向趙府賠罪,又加倍要了阿Q四百文酒錢。這種幫兇行為,確如魯迅所說,是一種“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4]的叭兒狗性格。至于假洋鬼子與封建舊紳“咸與維新”不準阿Q革命,并把阿Q送上斷頭臺,雖然“在血案中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但起到了助其封建主子肆虐的作用。闊亭、方頭(《長明燈》)們,則是反動保守勢力的衛(wèi)護者。他們配合其主子,或幫忙,或幫兇,千方百計阻撓“瘋子”吹滅象征封建統(tǒng)治的長明燈。魯迅對于這些統(tǒng)治階級的幫閑人物是深惡痛絕的。他說:“其實并非都是狗主人們的意志和使命,叭兒狗往往比他的主子更嚴厲?!?sup>[5]由此可見,媚上壓下,這是幫閑的行為準則和處世態(tài)度;兇殘狡詐,是其性格特征;卑鄙無恥,是其心理世界。他們有著“獅子似的兇心,兔子似的怯弱,狐貍的狡猾”。[6]
(二)庸眾(看客、論客、聽者)
這是一個比幫閑們龐大得多的群體,是“閑人”群體的主要部分。魯迅小說的主要篇目里幾乎都有一些看熱鬧、看打斗、看殺頭的無聊看客,總是有一些無聊論客的評論,一些無聊的聽眾瘟頭瘟腦地去聽。看客、論客、聽眾,構(gòu)成庸眾的全體。
魯迅懷著沉痛憤激的心情,寫了這許許多多“病態(tài)社會中的不幸的人們”。[7]通過典型的概括,形象地指出,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他們不僅肉體已經(jīng)“萎黃、枯死了,象壓在大石底下地草一樣”,[8]更為嚴重的是,這些共同被“壓在大石底下”的人們之間“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別人精神上的痛苦”,[9]而導(dǎo)致了精神上的枯萎。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愚昧麻木、冷漠奴性的病態(tài)心理結(jié)構(gòu)。魯迅通過對這些庸眾的病態(tài)心理的描繪和麻木靈魂的剖析,完整地反映了中國人的奴隸生活史和奴性心態(tài)史。
在咸亨酒店,孔乙己的竊書、落第、挨打、慘死常被看客、論客們嘲笑。在未莊,閑人們不放過一次取笑、耍弄阿Q的機會,直到阿Q被游街殺頭時,連吳媽也毫無憐憫地夾在人群中看熱鬧。在魯鎮(zhèn),祥林嫂的遭遇竟被人們帶著“又冷又尖”的“笑影”“咀嚼鑒賞了許多天”。他們都是不幸者,卻對與自己相同命運的人袖手旁觀、幸災(zāi)樂禍,這是怎樣的冷漠無情。魯迅說:“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痛苦做賞玩,做安慰”,[10]正道中了這些閑人論客們的心理特質(zhì)。
由于這種互不相通,冷漠無情,使得這些庸眾精神極其空虛,只要有熱鬧,馬上就看;只要有新聞,馬上去聽;看了聽了之后,作為飯后的談資,以無聊的行為填補空虛的靈魂。未莊的閑人看阿Q調(diào)戲小尼姑,看阿Q與小D斗毆,聽阿Q講殺頭好看,聽假洋鬼子講“No”;甚至在阿Q被綁赴刑場的路上,許多“螞蟻似的”“張著嘴的看客”還跟著叫好喝彩??赐旰笥帧岸喟氩粷M足,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端帯防?,許多人在看革命者就義時“頸部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著”??催^之后,無知的論客竟毫無感觸地在茶館里談笑風(fēng)生,這是怎樣的愚昧麻木。《孤獨者》里“村人們都咽著唾沫,新奇地聽候消息”,并準備“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使他們有戲可看?!斗试怼分校恍┤珶o心肝的人對女乞不但“毫無敬意”,“反倒去打趣”?!妒颈姟防?,“首善之區(qū)”的“一條馬路上”,早“圍滿了大半圈看客”,“伸長脖子”,嘴張得像死鱸魚一樣等著看殺人;禿頭連“電桿上貼著的紅牌上的四個白字”也覺得很有趣;胖大漢竟以看“狗肚皮的一起一伏”為享受,這又是怎樣的空虛無聊。魯迅曾說,連猴子“耍一通刀槍,騎羊跑幾圈”那樣無聊的把戲,“也總有人看”,戲法完了,“看客們也就呆頭呆腦的走散”。[11]這正是庸眾們空虛麻木的靈魂世界的活寫真。
俗話說,會看戲的看門道,不會看戲的看熱鬧。這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庸眾,是只會看熱鬧而不會看門道的。愈看不出門道,就愈愚昧麻木,空虛無聊。本想看別人的好看,“自己的本領(lǐng)只是幸免”,[12]最后也終將被示眾,成為別人好看的材料?!八赖恼f啊呀,活的高興著”[13]的悲劇不斷重復(fù)著。
在這種病態(tài)的心理支配下,平凡百姓的心靈被嚴重扭曲、毒化。上面說過,他們一味看、聽、談、笑,很少思考,即使思考,也像阿Q一樣“樣樣合于圣經(jīng)賢傳”,即在某種程度上自覺不自覺地接受封建正統(tǒng)觀念,有意無意地幫助統(tǒng)治者說話,把他們看得高人一籌,對他們盲目服從,無端恐懼。在行動上,為求不開罪于統(tǒng)治者就事事小心,明哲保身,必要時犧牲別人,自己幸免。因此,就形成了崇尚強權(quán),野蠻,怕官畏上,巧滑勢利的奴性心理和順民思想,這是庸眾的另一特質(zhì)。
孔乙己被舉人打斷了腿,一個喝彩的人卻說他“自己發(fā)昏,竟偷到舉人家里去了”。八一嫂說了幾句真話,被趙七爺一頓“丈八蛇矛”的胡扯嚇跑了,眾人卻“怪八一嫂多事”。統(tǒng)治者害怕吹滅象征其威儀的長明燈,無知的群眾竟也害怕且跟著嚷嚷。真是“樣樣合于圣經(jīng)賢傳”。不僅如此,順民思想還造成國人崇尚強權(quán),唯統(tǒng)治者馬首是瞻的奴性心理。趙太爺不許阿Q姓趙,并打了阿Q,而“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真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荡笫逭f夏瑜“關(guān)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說:“啊呀,那還了得?!闭劦桨⒘x打夏瑜時駝背忽然高興起來:“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子一定夠他受用了?!被ò缀泳拐f:“打了這東西,有什么可憐呢?”當(dāng)康大叔解釋說是“阿義可憐”時,聽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半天花白胡子等人才恍然大悟似的說:“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瘋了?!边@真是徹頭徹尾馴服于統(tǒng)治者的奴才主義邏輯。在順民思想支配下,庸眾們又是巧滑勢利的,未莊人在不同場合對阿Q的不同態(tài)度即是證明。幾個旁聽者因阿Q說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而“肅然起敬”;及至阿Q挨了趙太爺?shù)亩?,人們卻說阿Q“自己招打”,“不該胡說”。阿Q和吳媽事發(fā),未莊的女人大都小瞧他,不理他,連“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鉆”。但當(dāng)阿Q從城里回來,顯得有點闊了,人們馬上又“疑而且敬”,使阿Q得了“新敬畏”。昔日欺侮他的王胡和別的閑人在聽阿Q講殺頭好看后,竟“瘟頭瘟腦的許多日,并且再不敢去近阿Q身邊”。不消說閨中人見了不躲,鄒七嫂還買了阿Q的綢裙呢。革命時,阿Q的一聲“造反了”的叫喊,使包括趙太爺在內(nèi)的未莊人都用“驚懼的,可憐的眼光”看著他。不準革命時,阿Q又備受冷落。又如對七斤的態(tài)度,當(dāng)趙七爺聲色俱厲地說沒有辮子就犯皇法就將殺頭時,七斤嫂罵他,村人們回避他;當(dāng)皇帝不做龍庭時,七斤嫂又都給他以“相當(dāng)?shù)淖鹁矗喈?dāng)?shù)拇隽恕?。這種巧滑勢利,正是奴性心理的一個表現(xiàn)形式。
由上分析,可以看出這些庸眾們心理的愚昧麻木,靈魂的空虛無聊,性格的冷漠無情,處世的滑巧勢利,奴性十足。
三 “閑人”群體在魯迅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
第一,閑人群體的塑造體現(xiàn)了魯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一貫思想即改造國民性的一個重要側(cè)面,它是魯迅研究、探索國民弱點的一個重要軌跡。眾所周知,早在日本留學(xué)時,魯迅看到了“體質(zhì)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14]都“顯出麻木的神情”去“賞鑒這示眾的盛舉”,[15]就痛感到“必須改變他們的精神”,否則,盡管他們“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16]他認為文藝最能改變精神,所以在小說中他試圖解答這樣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17]當(dāng)然,在作品中,魯迅并沒有也不必要回答什么是理想的人性,但他通過“閑人”群體的塑造,揭示了國民劣根性的眾多側(cè)面(愚昧、冷漠、空虛、奴性等),指出了造成國民劣根性的根源,告訴人們,國民弱點害人害己為理想人性所不取,不揭露并肅清之,是不可能出現(xiàn)理想的人性的。正因如此,魯迅剖析了“閑人”群體共有的病態(tài)心理和畸形性格。他指出,阿Q的被殺固然可悲,更可悲可怕的是看客們圍觀時的“狼的眼睛”,是吳媽無動于衷、欣羨出神地望著洋槍洋炮的麻木神情;夏瑜的就義固然可悲,更可悲的是華老栓買人血饅頭,是茶客們的談笑風(fēng)生;祥林嫂的遭遇固然可悲,更可悲的是幸災(zāi)樂禍的人們。他們都是辦人肉酒席的廚師的砧上魚肉,已屬可悲,更可悲的是他們毫無感觸,愚昧麻木,有時竟附和為虎作倀的幫閑及其主子。所以魯迅認為,要改造國民性必須首先“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和強暴……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18]這就是魯迅塑造“閑人”群體的意圖。當(dāng)然,魯迅的這種意圖,取決于他對“閑人”群體所持的態(tài)度。
對幫閑的痛恨、憎惡,對庸眾的態(tài)度可聯(lián)系魯迅當(dāng)時的思想來說明。魯迅前期的主導(dǎo)思想是進化論,主張“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19]“對庸眾宣戰(zhàn)”。[20]認為喚醒庸眾要靠英哲、超人的啟蒙。魯迅的創(chuàng)作是“聽將令”,[21]“與前驅(qū)者取同一步調(diào)的”。[22]前驅(qū)者(英哲、超人)“寄意寒星荃不察”,[23]反被庸眾嘲諷,不理解,不同情,肯定要產(chǎn)生激憤、痛心、怒其不爭的心情。為了“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24]魯迅肯定會采取與覺醒者同樣的態(tài)度。不僅小說這樣,就是在他的前期雜文中,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針對群眾的麻木不醒,冷漠無情,他說:“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轂,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辦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sup>[25]同年寫的《復(fù)仇》(一)就是因為痛心社會上旁觀者之多而寫的。其他雜文也時有流露。當(dāng)然,魯迅也看到了他們身上的優(yōu)點,他暴露其弱點,不只是怒其不爭,也有促其猛醒,“引起療救的注意”[26]的意思。只不過由于進化論思想的局限,他過分夸大了群眾的落后面,而憤激地稱之為“庸眾”。到了魯迅思想有了馬克思主義的因素以后,對庸眾的麻木根性仍然痛心而憤激。不過此時他已看到了人民群眾的優(yōu)點,而稱贊他們是“中國的脊梁”。[27]
第二,“閑人”群體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活動方式及場所構(gòu)成了魯迅小說中典型人物賴以存在、活動的典型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魯迅深知典型環(huán)境尤其是典型的社會環(huán)境對表現(xiàn)典型人物的重要作用,所以他把主要人物置于這些由幫閑和庸眾等構(gòu)成的陰森冷酷、保守凝滯的大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中,突現(xiàn)了覺醒和不幸的主人公與麻木、冷酷的環(huán)境的嚴重對立以及最終為這個環(huán)境所淹沒、吞噬的殘酷現(xiàn)實和悲劇性格。這個環(huán)境是一個大醬缸,“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28]里面是幫閑、庸眾、趙家的狗,充滿了愚昧麻木、冷酷無情等霉菌,“難見真的人”,[29]也容不得“真的人”?!罢娴娜恕敝荒艹蔀椤对诰茦巧稀返摹豆陋氄摺?,一旦落入這個醬缸,就會被這些醬缸蛆們扼制、攻擊而窒息,或成為“瘋子”“狂人”。這種環(huán)境窒息人的歷史越長,國民劣根性的積淀越深,革命者和人民群眾的悲劇就越多。魯迅先生指出,“閑人”群體所構(gòu)成的令人窒息的社會環(huán)境,不僅使不幸者更不幸,覺醒者愈孤立,從而失去“真的猛士”,[30]更可怕的是,沒有“真的猛士”之后,這麻木的國度依然麻木,這吃人的現(xiàn)實依然存在,這正是國民劣根性的頑固性、危害性。所以,要改造國民性,必須首先改變這環(huán)境,即啟迪人們,喚醒庸眾,掃除吃人者及幫兇。
第三,在近現(xiàn)代小說史上,全面系統(tǒng)、有目的有意識地在眾多小說中描繪了這樣一個大的社會群體并具有如此深刻的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功力,魯迅是第一次,也是成就最高的一個。
近代小說,單就以暴露清政府官場黑暗的小說而言,描寫幫閑人物的有之,描寫庸眾的小說有之。如《文明小史》(李伯元)中在茶館里高談闊論“婦女解放”的劉學(xué)深、魏榜賢等一群所謂維新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吳趼人)中的胸?zé)o點墨卻到處賣弄炫耀的洋場才子,斗方名士,以及醫(yī)卜星象,三教九流;《孽?;ā分械谋傲痈嗟墓倭琶?,等等。
這些人物與魯迅筆下的“閑人”群體相比,有許多不可企及的地方。一是作者沒有把他們當(dāng)作一個大的人物群體來描寫。二是描述時的藝術(shù)功力不夠,“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31]三是沒有表現(xiàn)出積極深刻的主題。雖然這些小說家想以“新小說”而“新民”,“開民智”,[32]但其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的立場,使得他們的“開民智”只不過是為封建社會補殘。梁啟超說:“即今日欲開民智,開紳智,而假于官力者,尚不知凡幾也。故開官智又為萬事之起點?!?sup>[33]劉鶚的《老殘游記》有一章即是明證。他把當(dāng)時的中國比作一只在驚濤駭浪中行駛的破船,船上的人有四類:管帆掌舵者(清朝統(tǒng)治者)、水手(下級官吏)、演說者(宣傳民族革命的民主革命者)、乘客(一般庸眾)。他雖然批判了水手的搜刮錢財,但對演說者鼓動乘客大加誣蔑,稱之為叫別人流血的“英雄”,是翻船的“罪魁”;對乘客則指責(zé)他們贊成革命為“不懂事”,被人“利用”;而認為“掌舵者”是誠心誠意,并沒有錯。表明其寄希望于統(tǒng)治者的反動一面。魯迅塑造“閑人”群體的主旨是“立人”,是通過先哲喚醒庸眾起來推翻統(tǒng)治者,擺脫奴隸地位。與他們的寄希望君主、好官,仇視革命根本對立。當(dāng)然,魯迅對“閑人”的成分的認識不甚清晰,如他說:“……外人不足責(zé),而本國的別的灰冷的民眾、有權(quán)者,袖手旁觀者,也都于事后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边@里的民眾,有權(quán)者、袖手旁觀者,包括各色人等,是從民族性角度來說,忽視了其具體的階層和階級成分。盡管如此,在近現(xiàn)代小說史上,魯迅仍然是運用進化論的思想武器解剖國民性取得成就最高的人。從這一點上說,魯迅是近代小說的徹底變革者。魯迅對“閑人”群體的塑造,其成就遠遠高于同時代塑造同類人物的小說家,并對后來小說家影響很大。這已被現(xiàn)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所證明,許多評論家對此都有精彩評估。從這一點上說,魯迅又不愧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奠基者。不僅如此,“閑人”群體所折射出來的社會生態(tài),所反映出來的世道人心,即使在當(dāng)代中國,也沒有絕跡,不僅沒有絕跡,而且驚人相似,不僅驚人相似,而且變本加厲?!伴e人”是不是還“閑”,“立人”是不是已“立”,仍然是一個困擾著我們的嚴峻問題。
[1] 魯迅:《準風(fēng)月談·幫閑法發(fā)隱》,《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272頁。
[2]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論語”一年》,《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567頁。
[3] 魯迅:《三閑集·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wù)》,《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159頁。
[4] 魯迅:《二心集·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246頁。
[5] 魯迅:《而已集·小雜感》,《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532頁。
[6] 魯迅:《吶喊·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27頁。
[7] 魯迅:《南腔北調(diào)·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512頁。
[8] 魯迅:《集中集·俄文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傳》,《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82頁。
[9] 魯迅:《集中集·俄文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傳》,《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81頁。
[10] 魯迅:《熱風(fēng)·隨感錄·暴君的臣民》,《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366頁。
[11] 魯迅:《偽自由書·現(xiàn)代史》,《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90頁。
[12] 魯迅:《熱風(fēng)·隨感錄六十五》,《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366頁。
[13] 魯迅:《熱風(fēng)·隨感錄六十五》,《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366頁。
[14] 魯迅:《二心集·習(xí)慣與改革》,《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223頁。
[15]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16頁。
[16]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17頁。
[17] 魯迅:《懷亡友魯迅》,《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2,第8頁。
[18] 魯迅:《墳·我之節(jié)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125頁。
[19]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6頁。
[20] 魯迅:《熱風(fēng)·三十八》,《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311頁。
[21]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19頁。
[22]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55頁。
[23] 魯迅:《自題小像》,《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23頁。
[24]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19頁。
[25] 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163頁。
[26] 魯迅:《南腔北調(diào)·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512頁。
[27] 魯迅:《且介亭雜文·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嗎?》,《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118頁。
[28] 魯迅:《吶喊·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27頁。
[29] 魯迅:《吶喊·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432頁。
[30] 魯迅:《華蓋集續(xù)編·紀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274頁。
[3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第286頁。
[32] 梁啟超:《上陳寶箴書·論湖南應(yīng)辦之事》,載翦伯贊等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2冊,神州圖光社,1953,第551~558頁。
[33] 梁啟超:《上陳寶箴書·論湖南應(yīng)辦之事》,載翦伯贊等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2冊,神州圖光社,1953,第5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