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奚請免叔向

《左傳》襄公二十一年

【題解】

本文是《左傳》中的名篇。叔向是晉國的賢臣，因為弟弟羊舌虎參與叛亂被牽連下獄。面對死亡，他坦然處之，甚至對晉平公寵臣樂王鮒主動表示愿為他說情也不屑一顧，反而寄希望于已經(jīng)告老退休的祁奚。祁奚聽到叔向被囚，果然如叔向所說，趕到京城為他說情，列舉古代君王賢臣對罪人親人的態(tài)度進(jìn)行勸說，強調(diào)以國家利益為重，打動了范宣子，赦免了叔向。文章對人物性格的刻繪十分傳神飽滿，通過言語、行為，簡潔地寫出叔向的鎮(zhèn)靜大度與知人，祁奚的急公好義。結(jié)尾一段，寫祁奚不居功，叔向不道謝，尤為點睛之筆，神悠韻遠(yuǎn)。劉義慶《世說新語》中頗多此類筆法，可能即受本文影響。

欒盈出奔楚^〔1〕，宣子殺羊舌虎^〔2〕，囚叔向^〔3〕。人謂叔向曰：“子離于罪^〔4〕，其為不知乎^〔5〕？”叔向曰：“與其死亡，若何？《詩》曰：‘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6〕?！玻　?/p>

【注釋】

〔1〕欒盈：晉大夫。他為爭奪執(zhí)政之位而發(fā)起叛亂，失利后逃亡。

〔2〕宣子：范宣子，晉執(zhí)政大夫?！⊙蛏嗷ⅲ簳x大夫，欒盈同黨。欒盈出逃后，與箕遺、黃淵等十人一起被殺。

〔3〕叔向：即羊舌肸，晉大夫，羊舌虎之兄。

〔4〕離：同“罹”，遭受。

〔5〕知：同“智”。

〔6〕所引詩為佚詩，今《小雅·采菽》有上句。叔向因為受弟弟牽連而下獄，所以用此詩表示自己不介入黨爭，優(yōu)游卒歲是明智的行為。

【譯文】

欒盈出逃到楚國，范宣子殺死羊舌虎，囚禁了叔向。有人對叔向說：“您遭受這樣的罪，恐怕是由于自己不明智吧！”叔向回答說：“比起死了的與逃亡的怎么樣？《詩經(jīng)》說：‘自在逍遙真清閑，就此度過一年年?！@就是明智?。　?/p>

樂王鮒見叔向^〔1〕，曰：“吾為子請！”叔向弗應(yīng)。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2〕。”室老聞之^〔3〕，曰：“樂王鮒言于君，無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許。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樂王鮒，從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舉不棄仇，內(nèi)舉不失親，其獨遺我乎？《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之^〔4〕。’夫子，覺者也?！?/p>

【注釋】

〔1〕樂王鮒：晉大夫，受到晉平公的寵愛。

〔2〕祁大夫：祁奚，晉大夫。他曾舉薦仇人解狐及自己的兒子祁午，為時人稱道。

〔3〕室老：家宰，宗族家臣的負(fù)責(zé)人。

〔4〕所引詩見《詩·大雅·抑》。覺，直。

【譯文】

樂王鮒去見叔向說：“我為您去求情！”叔向沒有接口。樂王鮒走時，叔向也不拜謝。叔向的從人都責(zé)備叔向，叔向說：“一定要祁大夫才能救我?！彼募以茁犝f后，對他說：“樂王鮒在國君面前說的話沒有不被采納的，他要去請求赦免您，您卻不答應(yīng)。祁大夫做不到這些，您卻說一定要由他去辦，這是為什么？”叔向說：“樂王鮒是行事完全順從君王意思做的人，他怎么能行？祁大夫舉拔宗族外的人不丟棄仇人，舉拔自己人時不回避親人，他難道會單單遺棄我嗎？《詩經(jīng)》說：‘有正直的德行，四方的國家都?xì)w順?！畲蠓蜻@個人，就是一個正直的人?！?/p>

晉侯問叔向之罪于樂王鮒，對曰：“不棄其親，其有焉。”于是祁奚老矣^〔1〕，聞之，乘驲而見宣子^〔2〕，曰：“《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3〕。’《書》曰：‘圣有謨勛，明征定保^〔4〕?！蛑\而鮮過^〔5〕，惠訓(xùn)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6〕。今壹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7〕。伊尹放大甲而相之^〔8〕，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9〕。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10〕？子為善，誰敢不勉？多殺何為？”宣子說^〔11〕，與之乘，以言諸公而免之^〔12〕。不見叔向而歸。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釋】

〔1〕于是：在這個時候。

〔2〕驲（rì 日）：古代驛站用車。

〔3〕所引詩見《詩·周頌·烈文》。

〔4〕所引句見古文《尚書·胤征》。謨，謀略。征，證明。

〔5〕鮮（xiǎn 顯）：少。

〔6〕勸：鼓勵，激勵。

〔7〕鯀（gǔn 滾）：禹的父親。

〔8〕大甲：湯之孫，即位后荒淫，伊尹把他放逐到桐宮，使改過后復(fù)位，己為相，大甲終無怨色。

〔9〕右：同“佐”，輔佐。管叔、蔡叔與周公為兄弟，二人被殺，周公佐成王。

〔10〕虎：羊舌虎。

〔11〕說（yuè 月）：同“悅”，喜悅。此處意為贊同。

〔12〕諸：之于。

【譯文】

晉平公向樂王鮒問起叔向的罪過，樂王鮒回答說：“他這人不會背棄自己的親人，他可能參與了策劃叛亂?！边@時候祁奚已經(jīng)告老在家，聽說后，乘驛站的傳車入都來見范宣子，說：“《詩經(jīng)》說：‘賜給我們的恩惠沒有邊際，子子孫孫永遠(yuǎn)保持?！渡袝氛f：‘圣賢有謀略訓(xùn)誨，應(yīng)該對他的保護(hù)有明確的表示?！f到謀劃而少有過錯，教誨別人不知疲倦，這些叔向都具備了，他是國家的棟梁基礎(chǔ)，即使他的十代子孫有過錯都該赦免，用來激勵有能力的人。如今偶爾獲次罪卻連本身都不能赦免，拋棄國家的棟梁，這不使人感到困惑嗎？鯀被殺而他兒子禹被重用。伊尹曾放逐大甲而大甲用他為相，對他始終沒有怨恨的表示。管叔、蔡叔被殺，他們的兄長周公卻輔佐成王。為什么要因為一個羊舌虎，而殺死一個國家棟梁？您如果多做善事，誰敢不努力？何必要多殺人呢？”范宣子聽了覺得不錯，就和他一起乘車入朝，向晉平公勸說而赦免了叔向。祁奚沒有去見叔向便回家去了。叔向也沒有去拜謝祁奚，直接就去朝見晉平公。

（李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