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我燕來遲,謝他珠簾卷
踏莎行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wěn)許為鄰,瀟湘煙暝來何晚。
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又一篇《踏莎行》,卻是另一個作者,不像寇公一樣聲名遠揚。在上篇《踏莎行》中我曾說過,詞體的吸引力與誘惑力實在太強大了,連宰相也不能抗拒。細細數(shù)來,北宋宰相以詞傳世絕非偶然現(xiàn)象。王安石寫詞,晏殊寫詞,寇準寫詞。而陳堯佐,也有詞為證。
“陳堯佐,他真的也是一個宰相啊?這個名字我怎么聞所未聞?”讀者們也許會隨之泛起疑問。
不必緊張,不知道他的名字并不意味著你孤陋寡聞。其實,筆者雖在多年前就曾讀到過這首《踏莎行》,很喜歡這首詞,卻總是記不住作者的名字。因為在《全宋詞》中,這位作者只為我們留下了唯一的一首詞作,好比是汪洋中的一滴水。而在史書上,這位作者也沒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之處。人們不知其名或者對其名字過目即忘,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陳堯佐的身上并不缺乏傳奇色彩。小時候,曾聽家父說起,古城閬中有“狀元洞”故址。狀元洞又名讀書巖,昔有兄弟三人在此讀書,一人考中進士,兩人考中狀元,這就是狀元洞的由來。
說來慚愧,從小到大,在各類有關個人資料的填報中,籍貫一欄,我總會寫上“閬中”二字。但卻從未回過老家,對于狀元洞,自然也就止于聽說,毫無印象了。
直到因為寫作的關系,臨時起意查閱《踏莎行》作者的資料,我才有了新發(fā)現(xiàn)。原來陳堯佐就是父親口中的“狀元洞三兄弟”之一。其父陳省華曾為后蜀縣尉,后蜀為北宋所滅后,作為降員的陳省華可謂官運亨通,從縣令一直做到光祿卿,死后追封秦國公。
但陳省華最大的成就并不在于仕途,而是在于他有三個特別成材的兒子。長子堯叟,次子堯佐,幼子堯咨。三個兒子中,分別出了兩名狀元、一名進士,而這名進士,就是《踏莎行》的作者陳堯佐。單從科考成績看,堯佐似乎不及他的龍兄虎弟??墒莿e忘了,是他先聲奪人,帶了個好頭。堯佐是在端拱元年(988)中的進士,堯叟與堯咨則分別于端拱二年(989)、咸平三年(1000)高中狀元。兩狀元一進士,陳家簡直神乎其神,創(chuàng)造了古代教育史上令人嘆為觀止、迄今仍難以超越的奇跡。
但更為神奇的,卻是一則傳說。相傳三個兒子科場告捷后,陳省華曾經(jīng)遇一道士,向其預言:“君三子皆當將相,唯中子貴且壽?!?/p>
“中子貴且壽?”陳省華未省其意,“堯佐中的只是進士。道長所謂三子皆當將相,尤以中子為貴。這中子之貴,莫非有逾于將相乎?”
道士本已遠去,聞言卻回首大笑:“陳公多慮矣!”
“敢問道長尊號,仙居何處?”陳省華急加追問。
“誰將倚天劍,削出倚天峰?眾水背流急,他山相向重?!钡朗繃[歌而去,不再作答。
很多年后,陳省華方才知道,這個預言其“三子皆當將相”的道士不是別人,正是“華山派”道尊陳摶老祖。長子堯叟官至樞密使加同平章事,這在宋朝位同宰相,亦稱樞相。幼子堯咨曾任武信軍節(jié)度使,這就應了為“將”之說。而最令人稱奇的,還真是那個進士出身的中子堯佐。他在宋仁宗時躍居相位,不是位同宰相,而是實打實地占據(jù)了宰相之席。陳摶老祖堪稱神機妙算,他不僅準確地道中了中子之貴,且還道中了中子之壽。陳堯佐終壽八十一歲,雖然不能與陳摶老祖等壽,但在古代,也算得上是稀見之齡了,較之其一兄一弟,更是遙遙領先(堯叟享年五十六歲,堯咨享年五十四歲)。
既貴且壽,古人之所求大概莫過于此吧。能在宋代成為進士固然已是不易,但由進士而為宰相則更是難乎其難了。別說進士,就連狀元,又有幾人能升任宰相呢?陳堯佐的那兩位狀元兄弟均未曾有此殊譽,而在起點上略輸一籌的陳堯佐卻后來居上,反敗為勝。這僅僅是因為托了陳摶老祖那句“中子貴且壽”的口福呢,還是因為陳堯佐自身的能力?從進士到宰相的陳堯佐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據(jù)《宋史·陳堯佐傳》記載,年輕的陳堯佐在仕途中也曾遭遇挫折,由于兄長堯叟得罪了宦官方保吉,堯佐被其遷怒而受到誣陷,貶至潮州做了通判?!耙环獬嗑胖靥?,夕貶潮州路八千”,潮州,也就是韓愈在詩中所提及的嶺南蠻荒之地。唐憲宗好佛,韓愈不但不肯附和,且極力反對。這犟勁兒一上來,直接呈上一篇《諫迎佛骨表》,惹得憲宗動了雷霆之怒,韓愈差點兒老命不保,萬分沮喪地被攆往潮州做了刺史。潮州有河名為“惡溪”,河中常有鱷魚為害。韓愈為此寫了一篇《祭鱷魚文》,以七日為期,勒令鱷魚“率丑類南徙于?!?,如敢違抗,則將組織吏民“操強弓毒矢”,“必盡殺乃止”。據(jù)說這篇祭文還真管用,鱷魚從此消失,惡溪亦因之改名為“韓江”。
然而一百七十年后,當陳堯佐也被貶到潮州時,這位新任通判發(fā)現(xiàn),鱷魚之害其實遠未結束。一件棘手的事故就擺在他的面前:有母子二人在韓江洗濯,兒子遭鱷魚攻擊,做母親的驚呼哀號,卻眼睜睜地目睹了兒子被“食之無余”這一慘絕人寰的悲劇。陳堯佐也與韓愈一樣疾“鱷”如仇,但他卻沒有像韓愈那樣先禮后兵,而是立即令人捕殺巨鱷,“既而鳴鼓召吏,告之以罪,誅其首而烹之”。比之韓愈,陳堯佐另有一種雷厲風行的鐵腕。
“潮州誅鱷”展現(xiàn)了陳堯佐的果決與才干,而在別的一些任職之地,也留下了政聲政績。比如出任壽州(今安徽省六安市壽縣)知州時,他帶頭捐俸買米,賑濟災民。在其感召下,當?shù)毓倮襞c富室亦爭相獻米,救活了城中數(shù)萬人。又比如,出任滑州(今河南省滑州市)知州時,以泥土、樹枝、石塊填塞的“木籠”(時稱“木龍”)迎堵黃河決口,修筑長堤,治水成效顯著,人送雅名“陳公堤”。
就這樣,陳堯佐由地方官員穩(wěn)步上升,功到自然成,最終登上了人臣頂峰,就任宰相之職??稍诰腿卧紫嘀氈埃€得經(jīng)過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那就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誰愿擔當、誰能擔當“好風”一角呢?
在北宋僧人文瑩所著《湘山野錄》一書中,有“呂申公薦引陳堯佐”一節(jié),講述了此事的始末:
呂申公累乞致仕,仁宗眷倚之重,久之不允。他日,復叩于便坐。上度其志不可奪,因詢之曰:“卿果退,當何人可代?”申公曰:“知臣莫若君,陛下當自擇。”仁宗堅之,申公遂引陳文惠堯佐曰:“陛下欲用英俊經(jīng)綸之材,則臣所不知。必欲圖任老成,鎮(zhèn)靜百度,周知天下之良苦,無如陳某者。”仁宗深然之,遂大拜。后文惠公極懷薦引之德,無以形其德,因撰《燕詞》一闋,攜觴相館,使人歌之曰:“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wěn)許為鄰,瀟湘煙暝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鄙旯牳?,醉笑曰:“自恨卷簾人已老?!蔽幕輵唬骸澳钫{(diào)鼎事無功?!?/p>
呂申公原名呂夷簡,封申國公,一生中曾三度拜相,是宋仁宗時代的政壇“不倒翁”。但在景祐四年(1037),由于與副相關系不睦,加之朝中各類黨爭勢力暗潮涌動,結果兩敗俱傷,副相被迫下課,呂夷簡的相位也岌岌可危,只能采取以退為進的辦法,薦舉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接替自己,這個人其實就是陳堯佐。但在《湘山野錄》中,卻成了呂夷簡早有退休的打算,而仁宗則對他十分倚重、極為不舍,直至見他去意已定,便堅持要他推薦一個可堪大任的繼任者。呂夷簡舉薦了陳堯佐為合適人選,理由是堯佐老成多謀,深知社稷民生。仁宗欣然采納,而文惠公(陳堯佐謚號)就任相位后,對呂申公的薦引之德感佩不已,特地為他寫下了一闋《燕詞》。
彼所稱《燕詞》者,不正是本篇《踏莎行》嗎?且讓我們從頭讀起?!岸纭?,即春社與秋社,在古代,是人們祭祀土地神的節(jié)日,簡稱社日。唐玄宗時,將春、秋社日分別定于二月和八月的上戊日,有時還將秋社移至八月五日千秋節(jié)(唐玄宗的生日),足見皇帝本人對此節(jié)日的重視。而宋代則分別以立春、立秋后的第五個戊日為春社與秋社,與春分、秋分的時間極為接近。
雖在具體時日的確定上與唐人有異,但唐、宋的社日風俗卻是一脈相承的。北宋梅堯臣《春社》詩云:
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
樹下賽田鼓,壇邊伺肉鴉。
春醪酒共飲,野老暮相嘩。
燕子何時至,長皋點翅斜。
詩中描寫了賽鼓、伺鴉、飲酒等娛樂項目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歡喧之情。除此之外,詩人還寫到了社日的雨,應該是絲絲細雨吧,帶著喜氣,把一林春花梳洗得漂漂亮亮。萬事俱備,卻還少了點兒什么。這么重要的節(jié)日,怎么不見了那群每年必至的貴賓呢?難不成是因為雨天令他們突然改期了嗎?然而,正當你翹首以盼、一心納悶兒之際,那群從不失約的貴賓忽又蒞臨了。俏皮地在微風中扇動著翅羽,興高采烈地與春社上的每個人打著招呼:“想我了嗎,老伙計?”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這是陳堯佐《踏莎行》中的首句?!岸纭迸c“千秋”應和,在句法上,呈現(xiàn)出對仗之美。但這千秋并非千秋萬世的千秋,而是“秋千”一詞的倒裝。而“千秋”也有版本錄作“千家”,但品其語意,燕子戲于秋千似較燕子繞于千家更覺靈動可愛。
“翩翩又見新來燕。”社有春秋之分,燕也有春秋之分。春社燕來,秋社燕去,與秋來春去的鴻雁正好相反,因此燕子還有一個稱呼——社燕。
雖然說的是二社良辰,但陳堯佐筆下所鋪陳的風光卻非春社莫屬吧。千秋庭院,只有在明媚的春光中才能盡得其妙。有道是“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秋千不僅裝點了春光,且已儼然成為春之符號??茨谴簛砹耍茨乔锴Ъ茏哟钇饋砹?,看那庭院也煥然一新,似乎在等待著什么。而此時,等待的對象終于露出了真容——燕子翩然而至,撲入眼簾。
新來的燕子急于安家筑巢。關于這一點,此地的主人——一位有如鳳凰般德才兼?zhèn)涞娜宋?,早已做好了安排。他讓燕群與自己比鄰而居,時相過從,賓主俱歡。相傳“燕子自東海來,往復必經(jīng)于湘中”。這群多少顯得有些疲憊的燕子,它們果然是從遙遠的瀟湘而來,是從煙水茫茫的海上而來嗎?在長途跋涉之后,不難理解它們對于棲息之地的渴求??墒牵瑢τ谥魅说暮每褪⑶?、施恩雅意,它們亦是喜出望外吧?燕子在外流浪得太久了,它們想把曾經(jīng)遭遇的那些風風雨雨告訴主人,想對主人說:“隔山阻海,音信未通。雖常懷依慕之心,卻又恐因交淺見拒。勞您懸望久等,愧悔不已。 我們來遲了,您可會介意?”
“來了就好,并不為遲,何來介意之說?”主人笑指窗外,“公等既來,當為青春宋朝、盛世嘉景增輝添色。愿諸公盡展其才、盡酬其志,與春光兩不相負、攜手同行?!?/p>
感其良言,燕子立即行動起來。綺霞紅樓、芳草綠岸,一只只忙碌活潑的小精靈隨處可見。而畫梁之上,更是時時都能聽到燕歌婉轉,驚落了歲月的積塵,光陰在清越的燕歌中似乎獲得了新生。在這美好時光中,在燕群的努力下,使得青春宋朝、盛世嘉景終于再現(xiàn)。
燕群在歡鳴互告,而主人卻在頷首微笑。一只只燕子從主人的窗前飛過,歡天喜地地向主人致意:
“我做得怎樣,主人?”
“沒有令您失望吧,主人?”
“您還滿意嗎,主人?”
主人連連贊嘆:“太滿意了,不能比這更為完美。謝謝你們,為我實現(xiàn)了平生之愿?!?/p>
春風吹面,珠簾高卷。群燕在春光中自在飛舞,它們既是美的締造者,也是美的享有者。倘若有人問起:“你們這是為誰歸去為誰來呢?”群燕回顧珠簾方向。知遇之恩,何以為報?在那卷簾之處,主人正等著與他們同賞好春,共醉太平。
毫無疑問,詞中“翩翩又見新來燕”當為陳堯佐自擬,而那位“恩重卷珠簾”的主人則是呂夷簡的化身。其實“翩翩又見新來燕”不僅是陳堯佐的個人自喻,也喻示著朝中的濟濟英才。這些英才都是前任宰相呂夷簡所栽培提攜的,全仗他知人善用,大宋朝廷才會呈現(xiàn)出“畫梁時拂歌塵散”的清美祥和景象。
以這樣一篇別開生面的小詞來答謝自己的恩人,似這般高情雅意,大概只能在那些蓋有“北宋風流”印章的花箋小草里尋得遺風遺墨吧。時至今日,文字之交已越來越少,人們表達謝意的方式早已不再是詩唱詞和,而是變得物質化、具體化。無怪乎各類名目眾多的答謝宴會應運而生,辦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
陳堯佐非但把一腔謝意寫入了詞中,且令人為呂夷簡歌唱此曲。呂夷簡和醉而聽,不知是《燕詞》令其沉醉,還是席上的美酒令其沉醉??磥黻悎蜃暨€是設了個謝師宴啊,可是相信讀者們都能得出結論,能令呂夷簡身心俱醉者,與酒無關,卻必定與《燕詞》有關。呂夷簡既感欣慰又不無惆悵,感嘆說:“自恨卷簾人已老?!倍悎蜃魟t非常貼心地為他拂去了那一絲惆悵:“莫愁調(diào)鼎事無功。”宰相者,調(diào)鼎天下,功成千秋,何須如常人一樣自嗟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