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與薔薇

王爾德（英）

作家檔案

參見《快樂王子》。

本文講述了一名年輕的學(xué)生想與自己愛慕的姑娘跳舞，但姑娘要求他必須送給自己一朵紅色薔薇。學(xué)生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紅薔薇，急得哭起來。夜鶯在知曉這件事以后，決心幫助他，并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當學(xué)生將那朵被夜鶯的心血染紅的薔薇送給姑娘時，對方卻將其棄之如敝屣。

一名年輕的學(xué)生高聲道：“她曾說我要是能送她一朵紅色薔薇的話，她便會陪我跳舞?？上г谖业幕▓@之中，根本就找不到一朵紅色的薔薇。”

正待在橡樹上的鳥巢之中的夜鶯聽到這些話不禁吃了一驚，開始透過繁密的綠葉朝這邊張望。

淚水盈滿了學(xué)生那雙漂亮的眼睛，只聽他抽泣著說：“我走遍了花園的每個角落，卻連紅色薔薇的影子都找不到。我一生的幸福就被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給破壞了！智者的文章我已一一讀過，知識的奧妙我也全都掌握在手中。然而，只是因為一朵紅色薔薇的缺失，便使得我的生活墜入了痛苦的深淵?！?/p>

夜鶯對自己說：“終于見到了一個癡情的人兒。盡管我與他素不相識，但是每晚我都在為他高歌，每一夜我都在向星星講述他的事跡。如今，我總算見著了他。他的滿頭黑發(fā)仿佛風信子的花，嘴唇的顏色就仿佛他念念不忘的紅色薔薇。然而，情感的困惑卻讓他的面色蒼白，一如暗淡失色的象牙，他的眉眼之間已被愁苦打上了深深的烙印?！?/p>

年輕的學(xué)生囁嚅道：“明天晚上，王子要舉辦一場舞會，我心愛的姑娘要去參加。只要我能送給她一朵紅色薔薇，她就可以陪我跳舞直到明天早上。只要我能送給她一朵紅色薔薇，她就允許我擁抱著她，將她的頭貼到我的肩膀上，并將她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然而，我卻沒有在花園之中找到那紅色薔薇。如此一來，我便只能靜坐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身旁經(jīng)過，卻對我熟視無睹。我會因為她的冷漠而心碎的?！?/p>

夜鶯說：“他果真是個癡情的人兒。我每晚歌頌的那樣?xùn)|西讓他飽受折磨。它帶給了我歡樂，卻讓他飽受折磨。愛情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它的價值是綠寶石，甚至是貓眼石都無法比擬的。它不是用珍寶就能換來的，它根本不會擺在市場上出售。商人無法進到貨，更無法將它們稱重，進行交易?！?/p>

年輕的學(xué)生說：“樂師們將坐在廊廳之中演奏，伴隨著小提琴與豎琴的樂聲，我鐘情的姑娘將會翩翩起舞。她仿佛足不點地一般輕盈，衣著華美的王公大臣們將她圍在中央。但是，因為我未曾帶給她一朵紅色薔薇，所以她斷然不會成為我的舞伴?！闭f著，他便倒在了草坪上，捂住自己的面孔痛哭起來。

一只尾巴高高豎起的綠色小蜥蜴從他眼前經(jīng)過，問道：“他干嗎要哭呢？”

一只正在追逐著一道陽光起舞的蝴蝶也問：“是呀，他干嗎要哭呢？”

一朵雛菊也沖著自己的鄰居們?nèi)崧晢栆痪洌骸笆茄?，他干嗎要哭呢？?/p>

夜鶯說：“他正在為一朵紅色薔薇而哭泣！”

“為一朵紅色薔薇而哭泣！”大家高聲叫道。“真好笑！”小蜥蜴縱聲大笑，他向來就喜歡嘲笑別人。

唯有夜鶯能體諒學(xué)生的痛苦，她在橡樹上安安靜靜地思考著不可捉摸的愛情。

忽然之間，她撲打著自己棕色的翅膀，飛向了天空。她穿越樹林，穿越花園，看上去就如同一片影子。

一株美麗的薔薇就生長在草地的中央位置。她看到了他，隨即飛到他身旁，在他的一根樹枝上停了下來。

夜鶯高聲道：“請賜予我一朵紅色薔薇，我將會為你演唱我最動聽的一首歌?！?/p>

薔薇搖頭拒絕了她。

他說：“我只有白色的薔薇，白得如同海浪，白得勝過山上的積雪。不過，你可以去舊日晷那邊找我的兄弟，說不定他有你想要的東西。”

夜鶯于是飛到日晷旁邊，找到了那株薔薇。

她高聲道：“請賜予我一朵紅色薔薇，我將會為你演唱我最動聽的一首歌?！?/p>

薔薇搖頭拒絕了她的請求。

他說：“我只有黃色的薔薇，黃得如同在琥珀寶座上坐著的人魚小姐的頭發(fā)，黃得勝過在割草工人到來之前，盛放在草地上的水仙花。不過，你可以去學(xué)生的窗戶下面找我的兄弟，說不定他有你想要的東西?！?/p>

于是，夜鶯飛到學(xué)生的窗戶下面，找到了那株薔薇。

她高聲道：“請賜予我一朵紅色薔薇，我將會為你演唱我最動聽的一首歌?！?/p>

薔薇搖頭拒絕了她的請求：“我以前的確會長出紅色的薔薇，它們紅得如同鴿子的腳，紅得勝過海里的珊瑚。但是，如今我的血管已在寒冬之中被凍壞了，我的花苞已在冰霜之中萎謝了，而我的樹枝也已被風雨折斷了，我已經(jīng)開不出花來了?！?/p>

夜鶯嚷道：“我不過是想要一朵紅色薔薇而已！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得到這朵薔薇呢？”

薔薇說：“有個方法可以幫你實現(xiàn)這個愿望。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那實在太可怕了?！?/p>

夜鶯說：“我不會害怕的，請你告訴我吧。”

薔薇說：“你想得到一朵紅色薔薇，就必須要在月光中利用音樂將它制造出來，再用你心底的血將它染紅。所以，你必須要用你的胸口牢牢頂住我的一根刺，并為我唱整整一宿的歌，直到那根刺將你的心刺透，然后你的血將淌進我的血管之中，成為我的血?！?/p>

夜鶯高聲道：“用我的生命來換取一朵紅色薔薇，未免太不值當了。要知道，人最寶貴的就是生命?，F(xiàn)在我每天都可以待在綠色的大樹上，欣賞乘坐著金馬車的太陽和乘坐著珍珠馬車的月亮你來我往。山楂，生長在山谷中的橘梗，以及在山頂綻放的石楠，全都散發(fā)著香氣。但是，愛情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更何況，鳥的心如何能比得上人的心？”

夜鶯再度振翅高飛，如影子般從花園和樹林之間穿行而過。

與她離開前一樣，那年輕的學(xué)生這會兒還在草坪上躺著，漂亮的眼睛里依舊淚光盈盈。

夜鶯高聲道：“你要的那朵紅色薔薇很快就會出現(xiàn)了，所以你要開心起來，一定要開心起來。我會在月光之中利用音樂將那朵薔薇制造出來，并用我心底的血將它染成你向往的紅色。希望你能對愛情永遠忠誠，這就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要知道，哲學(xué)再聰明都比不上愛情聰明，權(quán)力再強大都比不上愛情強大。愛情的身體和翅膀的顏色都如同火一般。愛情的嘴唇甜得像蜜糖，呼吸的味道又仿佛乳香。”

草坪上的學(xué)生抬起頭來側(cè)耳細聽，但是由于他一向只懂得書本上的知識，所以根本聽不明白夜鶯說的這些話。

橡樹卻聽明白了，他非常喜歡棲息在自己身上的這只小夜鶯，所以他感到很傷心。

橡樹輕聲說道：“請最后為我唱一支歌吧。往后你不在我身邊了，我會感到很孤獨的?！?/p>

夜鶯隨即開始為橡樹歌唱，歌聲仿佛在水咕嘟沸騰的銀罐子中。

一曲終結(jié)，學(xué)生站起身來，將筆記本和鉛筆從口袋里取出來。

“她的確很美，”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穿過樹林離開了此處，“這一點我必須要承認。但是，她有感情嗎？只怕沒有吧。她不過是徒有其表，毫無誠意，跟大部分藝術(shù)家沒有任何區(qū)別。這樣一個她，如何肯為別人做出犧牲？音樂是她唯一在意的東西，但藝術(shù)是自私的，這一點人所共知。可是，我不能否認，她的曲調(diào)之中也不乏優(yōu)美之處。不過，這些根本就沒有任何實用性和價值?！彼氐阶约旱姆块g，在小床上躺下，再度回想起自己的心上人。沒過多長時間，他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當月亮升起時，夜鶯飛到了那株薔薇身上，用自己的胸膛頂住他的一根刺。她就這樣唱了一宿的歌，連孤清的月亮也不由得垂首聆聽起她的歌聲來。薔薇刺深深扎進了她的胸口，血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一宿過后，眼看就快要流光了。

最開始，她唱的是一對少男少女的春情萌動。一朵神奇的薔薇出現(xiàn)在薔薇樹枝的最頂端，隨著她的歌聲逐漸綻放。最開始，花瓣是白色的，仿佛河面上籠罩的霧氣。接下來，便白得宛如晨曦的足跡，繼而又白得仿佛黎明的羽翅。那朵盛放在最頂端的薔薇，就如同花影一樣，映照在銀鏡之中，漂浮在水面之上。

薔薇要求夜鶯更加用力地頂住那根刺。他高聲說道：“小夜鶯，用力點，否則等到天亮的時候，紅色薔薇也開不出來。”

夜鶯遂更用力地頂住那根刺。她高唱起一對成年男女心中涌動的激情，聲音不斷拔高。

薔薇的花瓣上浮現(xiàn)出一層淡淡的紅色，仿佛在親吻新娘時，新郎面孔上浮現(xiàn)出的紅暈。但是，要想將薔薇的花心染紅，就必須要用夜鶯心尖上滴出的血。這時，由于夜鶯的心還沒有被刺扎破，所以薔薇的花心依然是白色的。

薔薇要求夜鶯再用力一些。他高聲說：“小夜鶯，用力呀，否則等到天亮的時候，紅色薔薇也開不出來?！?/p>

夜鶯更加用力地頂住那根刺，直到將自己的心都刺破了。劇烈的疼痛傳遍了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她越是感到疼痛，她的歌聲便越高亢。這時，她高唱起了以死亡終結(jié)的愛情，就算最后長埋于地下，也永遠不會腐朽。

神奇的薔薇仿佛日出時的彩霞一般，呈現(xiàn)出深紅的顏色。它外面的花瓣為深紅色，里面的花心幾乎能與紅寶石媲美。

然而，夜鶯的歌聲卻越來越弱了。她的雙眼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她輕輕撲打著自己的翅膀，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被不明物堵塞了，歌聲變得愈發(fā)低沉起來。

她將最后幾句唱出來。聽到這幾句歌，月亮忍不住在天上踟躕起來，全然忘卻了黎明將至。而紅色薔薇也不由得興奮地戰(zhàn)栗起來，它將自己的花瓣全部打開，迎接早上的涼風到來。歌聲的回音飄入山里的紫色山洞，叫醒了睡得正香的牧童。接下來，歌聲又自河岸旁邊的蘆葦叢中經(jīng)過，再由蘆葦傳給了大海。

薔薇高聲道：“你瞧，紅色薔薇終于開出來了！”夜鶯沒有回應(yīng)它。她已經(jīng)掉進茂盛的草叢中死掉了，那根刺依舊扎在她的心口上。

中午時分，學(xué)生將窗戶打開，向外張望。

他大叫起來：“呀，我可真是幸運??！我居然看到了一朵紅色薔薇！它簡直太美了，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美麗的一朵薔薇。想必它一定擁有一個煩瑣的拉丁名?！彼诖翱诟┥韺⑺讼聛?。

他戴好帽子，帶上這朵紅色薔薇，直奔教授家而去。

教授的千金正在門口坐著，往紡車上紡著藍線。在她的腳下躺著一條小狗。

學(xué)生高聲說道：“你曾說，只要我送你一朵紅色薔薇，你便會做我的舞伴?，F(xiàn)在我將這朵世間最紅的薔薇送給你。今晚，你將它佩戴在胸口，當我們共舞時，它便會說出我對你的情深似海?！?/p>

女孩眉頭緊蹙，說道：“我擔心它根本就配不上我的禮服。更何況，朝廷重臣的侄子已將一些珍貴的珠寶首飾送來給我，這可遠比花矜貴得多?！?/p>

學(xué)生很生氣，他說：“既然如此，那我不妨跟你說句實話，你可真是沒良心。”隨后，薔薇便被他扔到了大街上，不偏不倚正好掉進了一道溝里，一輛車馬上碾過了它的身體。

女孩說：“沒良心！我也不妨跟你說句實話，你真是太粗魯了。你只是一個窮學(xué)生罷了。你以為自己是什么身份？有本事你也穿上釘著銀扣子的鞋子，跟朝廷重臣的侄子看齊?！闭f著，她便起身走回了屋里。

學(xué)生走在路上，自言自語道：“愛情真是太沒實用價值了，連邏輯的二分之一都比不上。它老是告訴人們一些莫須有的事，讓人對一些不切實際的事信以為真，但它卻根本無法證明任何事。簡而言之，它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要知道，在現(xiàn)代社會，實事求是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一定要回到哲學(xué)身邊去，再度將形而上學(xué)拾起來?！?/p>

他返回自己的房間，將一本布滿灰塵的厚書拿出來，開始研讀。

精要評點

王爾德在《夜鶯與薔薇》里描寫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將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再次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或許是人的天性使然，這個世界自古以來就不乏理想主義者，無論是幻想大同的空想社會主義，還是追求唯美的人們。愛情是唯美追求中的重要內(nèi)容，不管是懷春的少女，還是垂暮之年的老嫗，沒有人不希望被人疼、被人愛。而且最好是這種疼愛超越目的，超越功利，一塵不染。

然而造化弄人。理想就像一個五顏六色的碩大肥皂泡，看起來是那樣的美麗，當遇到現(xiàn)實的時候，那個肥皂泡又總是那么的不堪一擊……夜鶯的愛在完美的歌聲中結(jié)束于鮮血和死亡，而人類的愛往往都是扼殺在謊言和欺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