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安得情懷似舊時:那一襲風(fēng)雨的溫存與凄涼 作者:李不非 著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曉》

春困秋乏是古人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冬夏方才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到底沒有欺人。熬過了漫長陰冷的冬日,迎來大好的春光,本該四處游走踏青的時節(jié),竟然情思困頓,蒙眬迷幻起來。一覺睡去連天亮都驚不破濃濃的夢,夢里好似聽到了鳥兒的啼叫之聲,這聲音來自天上地下,山川碧野到處彌漫。

神思恍惚之中仔細一聽,啼叫歡鬧的鳥兒原來不在夢里,而是真真切切地藏在窗外的碧葉青枝之間,實實在在。突然記起昨夜里似乎來了一陣斜風(fēng)細雨,如煙似夢,輕輕叩打著窗欞,怪不得窗外的青枝綠葉更顯得晶瑩翠碧,玲瓏剔透,只是不知道,滿園的錦簇團花,紅蕊含心零落了多少!

這首《春曉》是浩然(孟浩然,本名不詳,字浩然)極為膾炙人口的一首,和李白的《靜夜思》、王之渙的《登鸛雀樓》鼎足而立,是最精致的五言絕句之一。

浩然一生未入仕途,前半生大多隱居在家鄉(xiāng)襄陽的鹿門山,以詩自愉。鹿門山是東漢末年龐德公的隱居之地,浩然心神向往,寫下一首孤寂清遠的《夜歸鹿門山歌》: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首二句即寫傍晚江行見聞,聽著山寺傳來黃昏報時的鐘響,以及渡口人們搶渡回家的喧鬧。這悠然的鐘聲和塵雜的人聲,襯出山寺的僻靜和世俗的喧鬧,兩相對照,喚起聯(lián)想,使詩人在船上閑望沉思的神情,瀟灑超脫的襟懷,隱約可見。

三、四句就說旁人回家,自己離家去鹿門,兩樣心情,兩種歸途,表明自己隱逸的志趣,恬然自得。五、六句是寫夜晚攀登鹿門山,“鹿門月照開煙樹”,朦朧的山樹被月光映照得格外美妙,詩人如癡如醉。很快,仿佛在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歸宿之地,原來龐德公就是隱居在這里,詩人恍然。這微妙的感受,親切的體驗,表現(xiàn)出隱逸的情趣和意境,隱者為大自然所融化,至于忘乎所以。

末二句便寫“龐公棲隱處”的境況,點破隱逸的真諦。這“幽人”,既指龐德公,也是自況,因為詩人徹底領(lǐng)悟了“遁世無悶”的妙趣和真諦,躬身實踐了龐德公“采藥不返”的道路和歸宿。在這個天地里,與塵世隔絕,唯山林是伴,孤獨一人生活著。

詩中的“幽人”既指龐公,也指詩人自己,他們早已同化,不分彼此。唯有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才能寫出天然清新的《春曉》。一向狂放不羈的太白,很少對人稱許,然而浩然人格的清高卻贏得了他的贊頌: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詩中對浩然極為崇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但如此,與浩然分別時,太白又寫詩相送: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后來,浩然出山游歷長安,曾在太學(xué)賦詩,詩中有一句“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令舉座束手,王維稱道。王維將浩然私邀入內(nèi)署,恰逢玄宗到來,浩然隱匿床底,王維不敢隱瞞,如實告知玄宗,玄宗亦是風(fēng)雅的男子,久聞浩然的清名,將他從床底扶出,求教他最滿意的詩。浩然自誦平素所作,玄宗聽見“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憮然不悅,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浩然因此放還歸家,又回到了襄陽。

襄陽的采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再去京師以求仕宦,感于友人的盛情,浩然欣然答應(yīng)。到了出發(fā)的那一天,碰巧有故人來訪,風(fēng)生笑談,兩人物飲甚歡。朝宗久等浩然不致,派人來催促起行,浩然拂袖而起,竟斥責(zé)起送信的人來:“業(yè)已飲,遑恤他!”——我們飲酒言談?wù)龤g,哪里還顧得了其他?

浩然畢竟是襄陽的浩然,在紅塵轉(zhuǎn)過一周,又回到了原點。他超脫于功利之外,不求仕宦的順達,不求生活的寬裕,這些舉手就可輕易得到的物事,對他而言,不過是一襲風(fēng)煙。他所求的是自然體驗的親切,內(nèi)心圣境的洗練,所以他看得透俗世的浮夸與淺薄,知道人生最華麗的瞬間片刻便是衰落凋殘的開始。

枝頭百鳥爭鳴,原以為是春日最為繁鬧的景致,殊不知,昨夜的一陣輕寒宿雨,早將萬花飄落,飛紅片片,鋪了一地。青春竟這般不耐消磨。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對于這淺淺的一問,后世的清照作了回答: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此詞化用韓偓《懶起》詩意,《懶起》是一首五言排律,最后四句寫得輕巧喜人:“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但和清照的詞一比,仍舊黯然失色,毫不起眼。

雨疏風(fēng)驟,正是暮春特點。在風(fēng)雨瀟瀟的夜晚,獨宿無聊,家國之痛不經(jīng)然涌入眉頭,只得借酒澆愁。清照雖是善飲,卻也抵擋不住心的悲涼欲醉,三杯兩盞就已不能承受,渾渾噩噩地睡去?,F(xiàn)實的慘痛在夢中不忍觸及,所以竟睡得意外的香甜,一覺醒來,眉梢眼角還帶著昨晚的酒意。一夜的雨淋風(fēng)梳,院中的海棠定應(yīng)是不堪觸目,因而急急地向“卷簾”之人聞詢。一個“試”字,顯出了心中的不安與擔(dān)憂,不忍問卻又忍不住地想要知道的心思被刻畫得淋漓盡致。誰知,卷簾人的回答竟出乎意料。她內(nèi)心雖然極是渴望海棠依舊,然而,花事凋零畢竟是天道自然,奈何不得的事情,況且昨夜又添了一宿風(fēng)雨,海棠花斷然不會依舊了。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這既是對侍女的反詰,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個粗心的丫頭,你知道不知道,園中的海棠定該綠多紅少,葉綠花殘才是。“應(yīng)是”,表明詞人對窗外景象的推測與判斷,口吻極為恰當,畢竟她尚未親眼目睹那一片的殘落。海棠雖好,風(fēng)雨終歸無情,再美再嬌艷的花也是不可能長開不謝的。一語之中,自有不盡的無可奈何的惜花情在,可謂語淺意深。

清照用她特有的女子的細膩,闡釋著傷懷落寞的惜花情結(jié),最后一句雖是妙到極致,但讀來總有一種在歇斯底里地吶喊的感覺,不若浩然淺淡寧靜。這是性情所致,浩然將生命參透,于世渾不著意,深深扎根于生命的本體,所以對生活有著異樣的親切感知,超妙自得,從筆端流出的詩情畫意亦是清澹簡樸,氣息盎然。

浩然用極其簡約婉轉(zhuǎn)的語言,描摹出一幅流暢靈動的景致,韻致飄逸,意境清曠,淡而有味,渾然一體。夜來風(fēng)雨,花落多少?不單是對春紅零落的惋惜,更是一種對生命存在的思考與質(zhì)問。

滿地的殘紅,就像過往生活的片段,支離破碎。總有一天,我們都將老去,那逐漸斑駁凋謝的依稀往昔,才是我們真正無法割舍的繾綣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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