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顏色的青春

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作者:許知遠(yuǎn) 著


沒有顏色的青春

阿城在《遍地風(fēng)流》的序言里說,中國沒有青春文學(xué),青春總是或多或少與政治摻在一起。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王朔的《動物兇猛》,光名字就夠嚇人的。阿城主張的青春是囂張的、更接近于生理本能的,這一點(diǎn)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有過精彩的表述。

盡管阿城在抱怨著,但他還是寫出了《彼時正年輕》。插隊的那段日子里,在荒野山村中涌出的青春騷動時至今日越發(fā)動人。當(dāng)那些軀體與意識逐漸成熟的時候,欲望在成長過程中充滿了迷惘,這時候,你還缺乏基本的判斷,對于這個周圍環(huán)境介乎理解與不理解之間。本能告訴你,總該反抗些什么,可是面對真實又不知如何是好……這種奇妙的情感該是多么痛苦和美妙?。?/p>

盡管知青的生活里充斥了太多的悲劇,陳沖在《天浴》里已經(jīng)講述了這樣的故事。但是,我對這種特殊境遇給青春帶來的不尋常顏色還是抱有極大的興趣。盡管王小波與阿城一邊在大罵那段日子缺乏“常識”,但另一方面還是在文字里頻繁地呈現(xiàn)了它,不管它帶有怎樣的苦澀,但無疑都已經(jīng)融入了他們的血脈之中。

有些時候,在疲軟的夕陽下,我會猜測起這兩個人年輕時的樣子,在云南的雨林中,他們該是怎樣意氣風(fēng)發(fā)或無精打采……我漸漸了解,對于那種苦難的向往,是對我們目前生活的一種無情唾棄。由于這種唾棄,我會對三十年前大洋彼岸的狂亂抱有無限的心馳神往。革命的熱情,無所畏懼的自由的性,世界大同的理想,還有鮑勃·迪倫嘶啞的嗓音。于是,我在《阿甘正傳》中看到“Berkeley”的字樣,聽到“如果你去舊金山,別忘記在頭上……”時激動得心跳超速。于是,當(dāng)我閱讀《在路上》時,我的靈魂已經(jīng)被帶到了另一個世界,那里有無限延伸的公路,荒涼的沙漠,疲憊卻年輕的面孔,還有肆無忌憚的自由,可以無限揮霍的青春……

盡管那一代的反叛明星們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的主宰,盡管伴隨著熱情的衰退,道德保守主義重又回到軌道,盡管社會不可能總處于那種激烈的狀態(tài),但是你必須承認(rèn),青春必須帶上某種瘋狂的痕跡,讓你恬不知恥地挑戰(zhàn)歷史。聰明的蕭伯納說:“如果一個人年輕時不是左派,那么40歲時肯定是個保守分子?!比绻粋€人在青春期時不具備縹緲的幻想,那么這個人注定是乏味的。

于是很必然,我為自己的出生日期而遺憾,這種遺憾仿若李敖對于自己“早出生了五十年”的抱怨。1976年,這個特殊的年份已經(jīng)意味著我的青春不可避免地滑向平庸。在我的大腦開始比較順暢地運(yùn)轉(zhuǎn)前,理想主義情緒高昂的1980年代過去了,我通過零星的文字記載來理解那個時代的傳奇。文化熱、詩歌的寫作、人生意義的探索,被壓抑得太久的青春在那短短的十年內(nèi),以罕見的力量噴涌而出。我熱切地與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攀談,希望能夠抓住那些痕跡。可是顯然,我感覺到自己與那個時代的鴻溝,沒有心靈與肉體的真實體驗,有些東西是無法感知的。

接下來同樣熱鬧卻帶上過多庸俗氣質(zhì)的1990年代,卻讓我來臨的青春缺乏足夠的浪漫色彩。并且,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同時到來的網(wǎng)絡(luò)文化面前,我表現(xiàn)出某種排斥。我不知道,那個燦爛多姿的虛擬空間是否可以給年輕的心靈帶來足夠的遐想空間。美國作家湯姆·彼得森說:“網(wǎng)絡(luò)社會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青春期?!蔽铱倯岩蛇@種論斷產(chǎn)生于電腦的初創(chuàng)階段,那時候?qū)τ跀[弄電腦的比爾·蓋茨與史蒂夫·喬布斯來講,這還是個好玩的玩具,而不是用來掙取一千億美元家產(chǎn)的手段。而且對于網(wǎng)絡(luò)是否真能給我們帶來某種青春特有的幻想,我不置可否。反正,那個叫“痞子蔡”的人的小說,并沒給我?guī)碜銐虻臎_擊,甚至“輕舞飛揚(yáng)”的名字,也有點(diǎn)太過庸俗。更重要的是,可能我的年齡已經(jīng)喪失了進(jìn)入網(wǎng)絡(luò)空間的優(yōu)勢。

介于理想主義與網(wǎng)絡(luò)一代之間的年齡,讓我們有點(diǎn)尷尬,我們想做夢卻喪失了空間與時間,同時又不能完全拋棄夢想。這種情緒讓我的青春分外乏味。我進(jìn)入大學(xué)的時候才開始閱讀《麥田里的守望者》,四十年前的霍爾頓依舊年輕,說臟話,戴鴨舌帽,幻想女人卻又害羞得要命……這些緊張與不安且略加反叛的氣質(zhì)讓我激動,卻無處釋放。同時,我周圍的同學(xué)根本不知道《麥田里的守望者》是什么,他們也不想知道。我在宿舍里要命地傾聽Nirvana的Smell Like Teen Spirit,盡管我并不了解那個自殺的異國青年,也不會如此狂躁,但是,我本能地意識到青春應(yīng)該帶有一點(diǎn)這種肆無忌憚的色彩。

我總是試圖拾起別人的青春回憶來填充自己的空白心靈,但是這實在太困難了。我無法找到給我的青春帶來鮮明色彩的回憶。就像比我早生十年的家伙們一樣,他們可以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翻閱《曼娜回憶錄》時的心驚肉跳,或者是羅大佑或者崔健的歌聲,要么就是弗洛伊德給他們的震撼,他們或許還可以記憶起關(guān)于人生的討論,再差勁也會對金庸與瓊瑤印象深刻……總有一本書、一首詩、一個文化符號,可以勾起潛藏的回憶。

我無法回憶起什么,不管是美國的六〇年代還是中國的八〇年代,我幻想活在另一代人的記憶里,因為那是我理想的青春。我的床頭放著莫里斯·迪克斯坦的《伊甸園之門》,我在亂哄哄的回憶里找尋生命的本色。那也是個崇拜“青春”的年代,正如曼徹斯特在《光榮與夢想》中所寫的一樣:年輕就是一切。多年之后,迪克斯坦接著寫道,個人主義是那個時代的標(biāo)志,今天這種欲求并沒有改變,只不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把那種縹緲的理想轉(zhuǎn)化成對現(xiàn)實物質(zhì)的極度追求,要求世界大同的理想演變成要求更高的工資、更好的住房。這是可口可樂、電腦的一代與造反、搖滾的一代的區(qū)別嗎?我只知道,我不可救藥地欣賞著歷史。

我無法知曉,若干年之后是否會有人記載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的故事,那會有趣嗎?我的青春正在褪色,盡管它從來就沒有沾染上一種鮮明的顏色?;蛟S人的心靈永遠(yuǎn)只能活在一種假想狀態(tài)里,我所期盼的那些年代不可能比我的幻想更美好。因為沒有不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所以躺在漫長午后的床上,一本本地閱讀《麥田里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動物兇猛》,同時放著甲殼蟲或者崔健的歌,這或許也是一種青春的方式。只是一覺醒來,渾濁的頭腦與現(xiàn)實的無趣又讓我無所適從……于是,我終于知道,我至少擁有青春中一個關(guān)鍵的情感——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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