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 作者:陳方競 著


魯迅1930年3月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即提及左翼文學形成時的這種狀況[1],他的《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主要針對的是這些作家對“革命”的“羅曼蒂克”玄想,他例舉海涅的例子,說:

從前海涅以為詩人最高貴,而上帝最公平,詩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圍著上帝坐著,上帝請他吃糖果。在現(xiàn)在,上帝請吃糖果的事,是當然無人相信的了,但以為詩人或文學家,現(xiàn)在為勞動大眾革命,將來革命成功,勞動階級一定從豐報酬,特別優(yōu)待,請他坐特等車,吃特等飯,或者勞動者捧著牛油面包來獻他,說:“我們的詩人,請用吧!”這也是不正確的;因為實際上決不會有這種事,恐怕那時比現(xiàn)在還要苦,不但沒有牛油面包,連黑面包都沒有也說不定,俄國革命后一二年的情形便是例子。如果不明白這情形,也容易變成“右翼”。[2]

因為:“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決不是如詩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現(xiàn)實的事,需要各種卑賤的,麻煩的工作,決不如詩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革命當然有破壞,然而更需要建設,破壞是痛快的,但建設卻是麻煩的事。所以對于革命抱著浪漫諦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進行,便容易失望?!?sup>[3]諸如辛亥革命后的“許多文人”轉而成為“新的運動的反動者”[4],諸如俄國十月革命前謳歌革命的葉賽寧與梭波里,革命勝利后的“自殺”[5]。我們只要看一下1931年1月17日包括“左聯(lián)五烈士”在內的36名共產黨人被捕,2月7日被槍殺后,參加左聯(lián)和其他左翼文化團體的知識分子發(fā)生的變化,就不難認識到這種情況。[6]

正是在如上分析中,不難看到1930年代左翼文學和左翼文學批評整體上存在的“蕪雜”,看到左翼文學批評特別是文學論爭存在著種種動機混雜的情況,看到由于中國共產黨參與并領導左聯(lián)工作,所帶來左翼文學構成的變化(包括“退出”和“開除”);但同時也應該看到,魯迅體現(xiàn)“‘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性質的文學批評與這種“蕪雜性”的直接對立性質,并在這種對立中確立左翼文學批評的嚴肅性。更主要的是,魯迅的文學批評直接推動了左翼文學和左翼文學批評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了左翼文學批評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魯迅影響下的左翼文學和左翼文學批評,是在對自身“蕪雜性”的批判和瀝除中發(fā)展的,諸如對“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的批評[7],對自命為“最進步”的“無產階級作家”的“張資平的‘小說學’”的批評[8],對“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的楊邨人的批評[9],對從“普羅文學運動”分化出來的自稱“第三種人”和“自由人”的批評[10],對周揚主編左聯(lián)重要機關刊物之一《文學月報》期間的“辱罵和恐嚇”文風的批評[11],對左翼作家狄克的“我們要執(zhí)行自我批判”的批評[12],對“徐懋庸們”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名目下“鍛煉人罪,戲弄威權”的批評[13],對“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唯一的業(yè)績”[14]的“文壇皇帝”[15]的批評,等等。而且,魯迅所展開的這些批評,主張“注重于‘論爭’”,即使“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自然也無不可”,但“必須止于嘲笑,止于熱罵”, “自己并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污穢,這才是戰(zhàn)斗的作者的本領”[16]10。當然,也顯而易見,左翼文學中的這些“必然混有的污穢”也并沒有因為魯迅的批評而消失。

其次,在我看來,魯迅在堅持并肯定左翼作家直面“黑暗中國”的“一步一血痕”的“戰(zhàn)斗”的同時,從未間斷對左翼文學“必然混有的污穢”的批評,他是將此作為社會文化特別是上海社會文化在左翼作家身上的表現(xiàn)來分析和認識的,就此而言,不存在左翼與非左翼的不同[17],即他批評的這些左翼文學現(xiàn)象,與他同時提出并剖析的上海文壇諸現(xiàn)象,如鼓吹“曲的解放”[18]、實行“序的解放”[19]、張揚“文壇登龍術”[20]、哄傳“腰斬張資平”[21]、標榜“《莊子》與《文選》”[22]、“嗚呼”文壇的“謾罵”“誣陷”“墮落”[23]以及“文人”的“剪竊”[24],還有文壇上“文丐”、“文氓”和“文官”的層出不窮[25],并沒有實質差異,他是把二者相一致作為“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展開的。

正因為如此,魯迅之作為主張無產階級文學的左翼作家,并不拒絕“小資產階級”題材的創(chuàng)作,同時又重視引導“同路人”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認為“左翼作家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或國外殺進來的仇敵,他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26],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1930年代的外國文學翻譯上[27],而且貫穿了他的文學批評,如沙汀、艾蕪自認創(chuàng)作難以勝任“革命題材”,就自己“專就其熟悉”的“小資產階級的青年”和“下層人物”生活題材的創(chuàng)作,求教于他,他的回答是:

……就目前的中國而論,我以為所舉的兩種題材,卻還有存在的意義。如第一種,非同階級是不能深知的,加以襲擊,撕其面具,當比不熟悉此中情形者更加有力。如第二種,則生活狀態(tài),當隨時代而變更,后來的作者,也許不及看見,隨時記載下來,至少也可以作這一時代的記錄。所以對于現(xiàn)在以及將來,還是都有意義的。不過即使“熟悉”,卻未必便是“正確”,取其有意義之點,指示出來,使那意義格外分明,擴大,那是正確的批評家的任務。[28]

第三,魯迅明確意識到,左翼文學的發(fā)展,不僅需要嚴肅的文藝創(chuàng)作,也需要嚴肅的“文藝批評”和“文藝批評家”,他的文學批評是在這樣一種認識中展開的。

創(chuàng)作家大抵憎惡批評家的七嘴八舌。

……

我想,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頗有些像廚司和食客。廚司做出一味食品來,食客就要說話,或是好,或是歹?!牵热羲麑χ腿舜蠼械溃骸澳敲?,你去做一碗來給我吃吃看!”那卻未免有些可笑了。

誠然,四五年前(按: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倡導革命文學時),用筆的人以為一做批評家,便可以高踞文壇,所以速成和亂評的就也不少,但要矯正這風氣,是須用批評的批評的,只在批評家這名目上,涂上爛泥,并不是好辦法。不過我們的讀書界,是愛平和的多,一見筆戰(zhàn),便是什么“文壇的悲觀”呀,“文人相輕”呀,甚至不問是非,統(tǒng)謂之“互罵”,指為“漆黑一團糟”。果然,現(xiàn)在是聽不見說誰是批評家了,但文壇呢,依然如故,不過它不再露出來。

文壇必須有批評;批評如果不對了,就得用批評來抗爭,這才能夠使文藝和批評一同前進,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壇已經(jīng)干凈,那所得的結果倒是要相反的。[29]

讀一下魯迅于1930年代寫的《我們要批評家》、《批評家的批評家》、《漫罵》、《“中國文壇的悲觀”》、《罵殺與捧殺》,可見他對文學批評的重視,也可見他的批評觀,他還一連寫出七篇“論‘文人相輕’”的批評文章,主要針對的就是左翼作家也染及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無是非”觀,提出以“文人相輕”鄙薄批評,實際上是在“混淆黑白”, “掩護著文壇的昏暗”,而強調文學批評要“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30]。他更進一步針對中國文壇層出不窮的“文丐”、“文氓”和“文官”,提出“文人相輕”“也仍然是戰(zhàn)術”,概括其種種“‘輕’之術”,其中之一就是他在雜文中經(jīng)常運用的“起顛撲不破諢名”, “雖只寥寥數(shù)字,卻很要明確的判斷力和表現(xiàn)的才能的。必須切帖,這才和被批判者不相離,這才會跟了他跑到天涯海角?!?sup>[31]看一下在他批評文字中“露出原型”的“革命小販”、“洋場惡少”、“‘商定’文豪”,文壇上“獸類不收”、“鳥類不納”之“作為騎墻的象征的蝙蝠”那樣的“紳士淑女”[32]……以及種種的“西崽相”,還有“登龍而乘龍,又由乘龍而更登龍”的“文壇登龍術”[33], “自己替別人來給自己的東西作序”的“序的解放”[34],不勝枚舉,他的批評如“匕首和投槍”,是如此犀利,切中要害,而“文壇決不因此混亂,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來”,其是非利弊也并非“悲觀論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論調,將一切作者,詆為‘一丘之貉’”所能抹殺的,文壇“一定會有明明白白的是非之別”的,因此“總歸有許多所謂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滅亡,只有配存在者終于存在,以證明文壇也總歸還是干凈的處所”——“我們試想一想,林琴南攻擊文學革命的小說,為時并不久,現(xiàn)在那里去了?”[35]

我們更是從魯迅的批評文字中感受到左翼文學批評的發(fā)展的,感受到在魯迅文學批評影響下左翼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認識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更是在1930年代發(fā)展起來的,更是在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文學批評中發(fā)展起來的,同時感受和認識到失去了這樣的文學批評,我們看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就沒有了內在的脛骨,就可能在社會文化中隨波逐流,發(fā)生蛻變。

[1] “此次又應青年之請,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連盟,于會場中,一覽了薈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來,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勢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險,但還怕他們尚未必能爬梯子也。”(《書信·300327·致章廷謙》,《魯迅全集》第12卷第8頁)

[2] 《二心集·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魯迅全集》第4卷第234—235頁。這是魯迅“五四”時和“五四”后一再批評的知識分子的“黃金世界”夢想的延續(xù),他當時還在《現(xiàn)今的新文學的概觀》(《魯迅全集》第4卷第135頁)、《〈勇敢的約翰〉校后記》(《魯迅全集》第8卷第315頁)中一再引海涅的上帝請死后的詩人“吃糖果”的例子,批評左翼作家對革命不切實際的認識。

[3] 《二心集·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魯迅全集》第4卷第233—234頁。

[4] 同上書,第234頁。

[5] 魯迅在《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中僅提及葉賽寧的“自殺”(見(《魯迅全集》第4卷第234頁);在《革命文學》、《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在鐘樓上(夜記之二)》等文章中,對葉賽寧與梭波里革命勝利后的“自殺”,有更詳盡的分析和說明。

[6] 1931年4月20日左聯(lián)將候補常委周全平開除,數(shù)日后又開除了葉靈風、周毓英,三人均為后期創(chuàng)造社成員。1932年原太陽社作家楊邨人發(fā)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zhàn)壕》,宣布告別革命,脫離共產黨。后又有震驚文壇的“蓬子轉向”。(劉小清:《紅色狂飆——左聯(lián)實錄》,第九章《大浪淘沙》,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7] 《二心集·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魯迅全集》第4卷第226—228頁。

[8] 《二心集·張資平氏的“小說學”》,《魯迅全集》第4卷第230—231頁。

[9] 《二心集·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623—631頁。

[10] 參見魯迅的《論“第三種人”》和《又論“第三種人”》。

[11] 《南腔北調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致〈文學月報〉編輯的一封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451—453頁。張大明在《〈文學月報〉研究》第三部分對此做了介紹和分析,例舉編者周揚在《文學月報》發(fā)表別德納衣的長詩《沒工夫唾罵!》(向茹譯)時寫的一段“編輯后記”,“可見編者是欣賞這種‘痛罵’的”,蕓生的《漢奸的供狀》“態(tài)度和寫法都完全是脫胎于《沒工夫唾罵!》”,“其實,這種辱罵和恐嚇,在《文學月報》各期的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文學新人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說俯拾皆是,數(shù)不勝數(shù)”(見《中國左翼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497—499頁)。

[12] 《且介亭雜文末編·三月的租界》,《魯迅全集》第6卷第513—515頁。

[13] 《且介亭雜文末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魯迅全集》第6卷第528—538頁。

[14] 同上書,第538頁。

[15] 《書信·360825·致歐陽山》, 《魯迅全集》第13卷第411頁。

[16] 10 《南腔北調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 《魯迅全集》第4卷第453頁。

[17] “商家印好一種稿子后,倘那時封建得勢,廣告上就說作者是封建文豪,革命行時,便是革命文豪,于是封定了一批文豪們。別家的書也印出來了,另一種廣告說那些作者并非真封建或真革命文豪,這邊的才是真貨色,于是又封定了一批文豪們。別一家又集印了各種廣告的論戰(zhàn),一位作者加上些批評,另出了一位新文豪。”(《準風月談·“商定”文豪》,《魯迅全集》第5卷第377—378頁),還可參見《花邊文學·商賈的批評》。

[18] 《偽自由書·曲的解放》,《魯迅全集》第5卷第53—54頁。

[19] 《準風月談·序的解放》,《魯迅全集》第5卷第219—220頁。

[20] 《準風月談·登龍術拾遺》,《魯迅全集》第5卷第274—275頁。

[21] 《偽自由書·后記》,《魯迅全集》第5卷第178頁。

[22] 見收入《準風月談》的《重三感舊》、《“感舊”以后(上)(下)》、《撲空》、《答“兼示”》、《反芻》、《古書中尋活字匯》等。

[23] 《準風月談·“中國文壇的悲觀”》和《花邊文學·商賈的批評》。

[24] 《準風月談·文床秋夢》,《魯迅全集》第5卷第289頁。

[25] 《準風月談·文床秋夢》,《魯迅全集》第5卷第289—290頁。

[26] 《南腔北調集·論“第三種人”》,《魯迅全集》第4卷第439頁。

[27] 魯迅翻譯的蘇聯(lián)短篇小說集《豎琴》和《一天的工作》,前者屬“同路人”的作品,后者以“無產者作家”的作品為主,也有“同路人”的作品。如李今通過分析所提出的:“無產階級文學和同路人文學,對于魯迅來說,具有著同等的意義?!斞干钍芴K聯(lián)柯根教授觀點的影響,他在自己的文章中一再加以引用,而強調兩者之間最終的‘合流’與殊途同歸?!保ɡ罱瘢骸度氖甏K俄漢譯文學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105頁)

[28] 《二心集·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366頁。

[29] 《花邊文學·看書瑣記(三)》,《魯迅全集》第5卷第550—551頁。

[30] 《且界亭雜文二集·再論“文人相輕”》,《魯迅全集》第6卷第335—336頁。

[31] 《且介亭雜文二集·五論“文人相輕”——明術》,《魯迅全集》第6卷第381—384頁。

[32] 《準風月談·談蝙蝠》,《魯迅全集》第5卷第202—203頁。

[33] 《準風月談·登龍術拾遺》,《魯迅全集》第5卷第274—275頁。

[34] 《準風月談·序的解放》,《魯迅全集》第5卷第219頁。

[35] 《準風月談·“中國文壇的悲觀”》,《魯迅全集》第5卷第247—2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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