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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鄉(xiāng)土經驗的獨特敘述——吳組緗短篇小說中的皖南鄉(xiāng)村與破產農民

鄉(xiāng)土皖南的書寫者:吳組緗創(chuàng)作論 作者:黃書泉 著


第二章 鄉(xiāng)土經驗的獨特敘述——吳組緗短篇小說中的皖南鄉(xiāng)村與破產農民

吳組緗于20世紀3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以為數(shù)不多的短篇小說奠定了自己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對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在論述新文學第二個十年(1928-1937)的小說時,從思想和藝術上給予了較高的評價:“他堅持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反映30年代破敗的農村,作品不多,結集的小說主要收入《西柳集》,但每篇都很精當,有分量。吳組緗的農村小說是用知識分子經過錘煉的‘白話’寫成,觀察冷靜、細膩,不動聲色,寫平凡的人、事,偏能高度集中,深入開掘?!?sup>(1)以“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xiàn)和評審”為準則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更是為吳組緗開辟專章討論。他說:“三十年代初期,左翼名小說家要有多少,我特別看上張?zhí)煲?、吳組緗,表示我讀了好多齊名的作家后,認為這兩位的藝術成就最高?!?sup>(2)

這些評價,是大致符合吳組緗創(chuàng)作的實際的,可以視為對作為作家的吳組緗的蓋棺定論。

但是,文學史的評價畢竟不能代替對作家作品的具體研究。而當我們一旦將目光轉向此,會遺憾地發(fā)現(xiàn):這樣一位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成就且“每篇都很精當,有分量”的作家,竟然很少有人問津。有關現(xiàn)代文學作家作品的著作和文章汗牛充棟,以吳組緗作品立論的微乎其微,更沒有形成眾人關注的話題。與現(xiàn)代文學史上那些反復被人言說的作家作品相比,吳組緗的確是寂寞的,甚至今日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連吳組緗這個名字都感到陌生。究其原因,一方面當然是由于吳組緗“作品不多”,而且缺少鴻篇巨制(他寫于抗戰(zhàn)時期的唯一的長篇小說《山洪》并不算成功,沒有引起轟動,詳見第六章),從而無法引起人們的注意。評價一個作家固然不能以創(chuàng)作數(shù)量為標準,但數(shù)量太少,確實很難引起研究者從整體上去把握的學術興趣。另一方面,吳組緗這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既不同于在當時產生重要社會影響、后來成為文學主流的啟蒙文學或左翼文學,也不同于雖然不處于文學主流但卻贏得精英批評家和讀者青睞的現(xiàn)代派文學或通俗文學,而又似乎都與之有所聯(lián)系。當“重寫文學史”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們從文學產生的社會影響或藝術思潮、流派來重新解讀現(xiàn)代作家作品時,吳組緗的作品被冷落、被邊緣化,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筆者甚至設想,倘若不是后一個原因,即使吳組緗的作品數(shù)量不多,也同樣會引起人們的關注。這方面的例子很多。但正是從后一個原因,我們發(fā)現(xiàn)了吳組緗短篇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獨特性、陌生化,既區(qū)別于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的啟蒙文學、左翼文學,又區(qū)別于一味追求藝術上“純美”的先鋒和現(xiàn)代派文學,而是在與社會、時代的密切聯(lián)系中,堅持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彰顯了短篇小說自身的美學價值。這種價值,是在“五四”以來那些長篇小說中無法發(fā)現(xiàn)的,也是同時代的那些短篇小說中不具有的,如張?zhí)煲怼⑸驈奈牡鹊亩唐≌f。因此,吳組緗的短篇小說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卻是一座值得開掘的小說美學寶藏。從本章起,擬以吳組緗的文學觀為視點,從環(huán)境描寫、人物塑造、藝術表現(xiàn)特點幾個方面來解讀吳組緗短篇小說的特征和價值。

一 寫“我所熟悉的人與事”

與新文學史上那些沐浴過歐風美雨,崇尚西方“表現(xiàn)自我”的作家不同,來自鄉(xiāng)村、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熏染、同時經過“五四”啟蒙文學洗禮的吳組緗,從開始步入文壇,就信奉“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和“為人生的藝術”的信條,努力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真切地認識和反映社會、時代和現(xiàn)實生活。他在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時說:

我大約從一九三○年開始發(fā)表作品。那時我在學校讀書,在日常見聞中,對當時劇烈變動的現(xiàn)實有許多感受。尤其關于我的切身境遇,我所熟悉的人和事,那巨大而深刻的變化,更使我內心震動。我努力想了解這些變化的實質,認識它的趨向,慢慢從自己的小天地探出頭來,要看整個的時代與社會。在這過程中,因受師友的鼓勵,我經常抽暇學習寫作。這一時期,出版了一個集子。(3)

從吳組緗的這個自述中,我們看出了他的文學觀最基本的兩點:

一是文學要反映時代、社會,要有思想和社會價值。受啟蒙文學和左翼文學影響,吳組緗是堅決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他在寫于30年代初的《斥徐祖正先生》一文中,就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文學觀:“文學這東西對時代,對社會負有嚴正重大的使命,它該站在當代思潮的前面真實地反映著那社會那時代的‘內在’和‘外在’,指導或閃示著我們該怎么做,怎么走,怎么生活?!?sup>(4)與此同時,他以同樣的態(tài)度,對當時頗為一些人叫好的徐志摩的散文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徐先生應該把所有的美滿與得意都剝奪,從云端里跳下來,在實實在在的現(xiàn)代人生社會里多攪些時候,讓自己的白衣上沾上污泥,那時病也許會好?!?sup>(5)吳組緗看重的是像沙汀《在其香居茶館里》這樣真切而厚重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他在這部作品發(fā)表不久,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它的不同凡響的價值,給予極高的評價:“這真是典型的故事,典型的背景,典型的人物。無論在取材上,在描繪上,在結構上,無處不顯出作者光輝的才力和識力。不止在抗戰(zhàn)以來的文藝史中這是一篇超拔的作品,即在全個中國新文藝史上,可以與之比倫的作者亦不多見?!?sup>(6)這些既是吳組緗作為一名批評家對他人作品的評論,同時也成為他作為一名作家踐行的創(chuàng)作主張。

二是文學要有真情實感,寫“我所熟悉的人和事”。這一點對我們認識吳組緗短篇小說的獨特價值尤為重要。如果說前一點讓人們將吳組緗視為啟蒙作家或有左翼傾向的作家,那么正是后一點使他自覺地與其拉開距離,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小說美學的自足性。從前一點來看,吳組緗的創(chuàng)作的確是受到茅盾等“社會派”作家的影響。故文學史家說:“他受到茅盾的影響后,開始重視用先進的社會科學理論來認識生活,解剖社會,所以被稱為善于進行社會分析的小說家。”(7)但這只是吳組緗的一面,他的更重要的方面是始終遵循現(xiàn)實主義藝術的法則,將真實性和作家的生活體驗視為藝術的生命。從此出發(fā),他對沙汀的作品才稱贊備至,而對在思想上受其影響的茅盾創(chuàng)作中的脫離現(xiàn)實生活、主題先行、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卻從不掩飾自己的批評。他不僅批評《子夜》:“作者對于興起的一方面,沒有豐富的實際生活經驗”,“本書有不可諱言的缺憾”。(8)對茅盾的作品總體在藝術上評價也不高:

一般的說,他作品的主題,往往似乎從演繹而來,而不是從歸納入手,似乎不是全般從具體的現(xiàn)實著眼,而是受到抽象概念的指引與限制。因此,他的一部小說,往往似乎只是為社會科學理論之類舉出一個例證;作為藝術的創(chuàng)作者,就似乎缺少一點活生生的動人心魄的什么。最明顯的是他的人物描寫。他的幾部巨著中的人物,都似乎不能有血有肉的突出紙上,給人以具體真實之感。使人似乎覺得,這些人物都是作者根據推理設想出來的,而不是根據深刻的實際觀察與體驗創(chuàng)造出來的;使人對這些人物感覺隔膜、邈遠,不可把捉。(9)

在茅盾的作品獲得極高聲譽、其創(chuàng)作被視為新文學主流方向的三四十年代,吳組緗的這種批評可謂是真知灼見。更重要的是,同樣具有左翼創(chuàng)作傾向、堅持文學對社會、時代反映的吳組緗,卻并沒有因為“思想”而忽視“藝術”,而是看到了左翼文學明顯的缺陷,并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努力避免了這些缺陷。吳組緗之所以能夠如此,就在于他從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恪守著“寫我比較熟悉的”、“寫不出不勉強寫”的樸素而深刻的文學觀。

由此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吳組緗為什么寫得少的原因。排除種種主客觀方面原因,吳組緗在對生活不熟悉,對欲反映和表現(xiàn)的對象缺少切身體驗的時候,寧愿擱筆,也不會像茅盾那樣,“受到抽象概念的指引與限制”,以犧牲小說的文學性為代價,“主題先行”。(10)總之,對于吳組緗來說,小說要切近現(xiàn)實生活,反映時代、社會,這是一回事,但是,是否能真切、具體、生動、有血有肉地反映和表現(xiàn),這又是一回事。在吳組緗的文學觀中,天秤的重心永遠是向藝術傾斜的。早在學習創(chuàng)作之初,他就說過:“本來,無論是偉大雄渾的文學,或纖弱趣味的文學,依我說,在純粹藝術原理的天平上,其價值是不分高下軒輊的?!?sup>(11)換言之,在吳組緗看來,無論寫什么題材,都必須是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這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基本標志,也是小說具有藝術感染力的主要條件。

那么,什么是吳組緗最熟悉的人與事?他在創(chuàng)作中又是如何反映和表現(xiàn)這些人與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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