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玉皇山小記

許欽文

交出了考卷和分數(shù)單，一個學(xué)期總算又告結(jié)束。疲倦和郁悶充滿著身子，很想透一口氣。要隔一小時才有一輛的四路車剛過去，呆立著等候不耐煩，就沿著馬路踱步。西子湖畔，吳山之麓，風(fēng)景委實不錯。往常忙碌，雖屢次經(jīng)過，并未感到興趣。一經(jīng)閑空，就覺處處可觀。山林醒目，景物誘人，信步欣賞，不久到了望仙亭，知道是上玉皇山的日子。一向苦于人事，缺少游玩自然風(fēng)景機會的我，以前在杭州連住十幾年，連南北高峰、龍井、天竺都沒有到過。玉皇山倒曾經(jīng)游過，廿五六年，李青崖氏來杭，由郁達夫氏邀同去玩，七星缸、八卦田，還都留下著印象。山路的寬闊使我記起福州的鼓山；石級的打掃得干凈，又使我聯(lián)想得四川嘉定的烏尤山。

錢塘江邊，西子湖畔，有名的山上，大概有著寺院，如云棲、五云、龍井、虎跑、靈隱、天竺、韜光和北高峰等處，無非由和尚主持。黃龍洞和玉皇山卻由道士主持，所以山上標(biāo)著“黃老遺風(fēng)”，那些黃墻壁的建筑物都是叫作觀的。道士講究煉丹成仙；還在山腳里，也就以“望仙”名亭了。究竟怎樣煉丹，能否成仙且不說，山上的生活清靜總是實在的。無怪愛好清靜的人，入山唯恐不深。聽著潺潺的溪流，頗有“鳥鳴山更幽”之慨。以為到了這種山上，聞不到什么火藥氣味，可以不再嚷嚷?？墒俏醇吧窖鸵姷揭粋€壯年的道士在對老道士喘著氣報告，一手握著粗竹竿，顯得雄赳赳；說是好些部隊里的人上來砍竹砍木頭，講了許多好話止不住刀斧，最后說到名勝古跡要保存，這才退下去?？梢姷搅松缴献龅朗浚€得用力氣斗爭。本來道家崇尚返本，無非為著任其自然，并不在于保存什么古跡。如今這種山上的道士，所謂名勝古跡，直接間接，卻總與其生活有關(guān)。“辟谷”之術(shù)未成，種些蔬菜以外，山上見不到什么直接生產(chǎn)的設(shè)備；飲食所需，恐怕也要像一般和尚的從“香火”設(shè)法，至少要能動人之心。宗教家動人之心的手段，于偉大、莊嚴和清靜等美感以外，就是神秘，借以激動人的好奇心。好奇固人情之常，神秘有助于信仰。西子湖畔和尚以神秘動人的有靈隱的一線天和凈慈寺的運木古井。一線天無非是巖石中的一個空隙，細小得很，隱約難見。說是善心的人由此可以望見佛；有些人說確已望見了佛。其中奧妙，讀過《皇帝的新衣》的可以了然。運木古井是井底里有著一塊木頭，相傳濟顛和尚成佛以前曾從這口井里運出許多木頭來造寺宇。大概因為木料長大，普通的方法不容易運輸，就來了這神話般傳說。和尚說得像煞有介事，聽的人也似乎大半相信。一看要出蠟燭錢，這就成了運錢井。玉皇山上神秘的、固有的七星缸和八卦田以外，新有了紫來洞的布置。八卦田在山下，在平地看，只是幾畝田，登上玉皇山遠望，才有點像八卦形。實在也只是有點像，并沒有真正做到八卦的條件，連太極圖都沒有弄圓。七星缸雖然造起了七星亭，那七只起了銹的鐵缸卻仍然歪歪斜斜地亂放在露天下；新布置的紫來洞，附近一帶都弄得很整齊，什么象伏地，什么獅嘯天，把許多塊巖石都新起了名稱。紫來洞由紫東道士經(jīng)管起來?！白蠚鈻|來”，確是道家的典故?！蛾P(guān)尹子》載：“關(guān)令登樓四望，見東極有紫氣西邁，喜曰，應(yīng)有圣人經(jīng)過京邑，至期乃齋戒，其日果見老子。”不過洞口所題，牽連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意如何貫通，未能了然。又在近旁巖石上鑿有“仁靜智流”四大字，大概由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話。山是靜的，水是長流的，固然不錯。但這是儒家的見解，竟也做了“道山”的點綴。我國人在思想上，說得好聽點是和平，說得不好聽點是模糊，并無嚴密的區(qū)別。雖然和尚住寺院廟宇，道士住在觀里，在喪家出殯，卻可以吹打在一起。一般人對于有點哲理思想的事情，往往因覺神秘而盲目地信仰。自然這只是過去的事情。不過西子湖畔，寺院和觀并立，和尚道士相安無事，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玉皇山，終究是有著點道家氣味的。和尚寺院所在的，無論是五云山、北高峰、靈隱和天竺，都見不到頭皮光光的小尼姑。在玉皇山上，將到福星觀的地方我就碰著了小道姑，圓圓的頭臉上梳著兩個螳螂髻，額上養(yǎng)著劉海仙，腳上套著長筒的白布襪，褲腳藏在襪筒里。并不搽脂擦粉，皮膚白嫩嫩，臉頰紅粉粉，這是自然的健康美。一跳一躍地跨著大步子，尤其顯得生動活潑。而且，進了福星觀，放大的紫東道士的照相，一望見就認得。固然前次來玩時蒙他招待過，“八一三”的前夕，我跟達夫去福州，在上海碰著這位老道士，達夫托他帶回杭州一大捆的木版書，是剛到上海買得的，請他吃中飯，我是同席的。如今達夫據(jù)說已去世，許多事還是無從說起，由這位老道士帶歸的書籍不知去向，大學(xué)路旁達夫家的房子是易主了。探問以后，知道紫東道士還健在，已有八十五歲。一時很想找他談?wù)?，終于因為覺得沒有什么話可說作罷。達夫比紫東道士年輕得多，老者依然，壯者已故。遠涉重洋不如深居高山安穩(wěn)，這或者就是所謂得道了。山上空氣新鮮，陽光充足；尤其是玉皇山頂，左錢塘江，右西子湖，風(fēng)景美麗，氣勢雄壯，足以爽神悅目。所謂修煉得道，原來處地優(yōu)良，便于攝生養(yǎng)神就是了罷。不過福星觀前固然種些蔬菜以外見不到什么直接生產(chǎn)的機構(gòu)，就是開鑿巖洞，修屋筑路，也未必由于道士的兼工匠。紫來洞口刻石所記，也是稱“鳩工”的。那么同山下的社會不能“老死不相往來”，戰(zhàn)爭的火藥氣味也是會影響到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