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個名字,一個劇團

1938:青春與戰(zhàn)爭同在(增訂本) 作者:嚴平 著


兩個名字,一個劇團

1937年8月的一天,天津《庸報》在頭版頭條刊出大字標題:數(shù)千赤色分子逃亡來津。

榮高棠一行人,就是裹挾在這“數(shù)千赤色分子”的人流中來到天津的。

那天,火車從正陽門出城后一直走走停停,幾乎每個小站都要待上一段時間,站臺上人很少,只有零零落落的日本兵在巡邏。車廂里實在太擠太熱了,有身手好的同學就索性從窗戶鉆了出去,雙手抓住車頂把自己掛在外面,車開的時候迎風招展,惹得車里車外的人連連驚嘆,好不羨慕。

經(jīng)過了一天的顛簸,火車總算在黃昏時分到達天津,同學們急忙下車各奔東西。

按原定計劃,榮高棠們要進入租界到楊易辰家去,但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通往租界的路口已經(jīng)被封鎖,所幸他們手里有錢,租了輛汽車,繞來繞去開了進去,終于找到了楊易辰家的小洋樓。

楊易辰的父親因為時局的變動不愿在政界做事,正賦閑在家,他把房子騰出來安頓同學們。幾年前由于擔心獨子的安全,他曾經(jīng)對楊易辰苦苦相勸嚴加看管,如今面對大片國土的淪陷,這位父親已經(jīng)再也無法把兒子的安危放在最前面。

楊易辰忙著在家里接待從北平出來的同學們,人越來越多,臥室,書房,連廚房都擠滿了人,實在擠不下,他又找到一個同學的親戚,動員他把小學校舍騰出來接待大家,那里后來就成了北平流亡學生的一個落腳點。

滿懷愛國熱情的楊易辰

在天津住了幾天后,他們設法買到了四張英國太古輪船公司到上海的船票,決定榮高棠、荒煤、張楠、張瑞芳先走,楊易辰留在天津,等候劇團第二批人到達后再帶人去南方會合。

他們又拎著簡單的行李出發(fā)了,天津的輪船碼頭上是另一番戰(zhàn)斗情景,無數(shù)準備奔赴南方的學生和難民們擁擠在一起,爭相登船,船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吊梯也撤下來了,還有人從船頭拋下很粗的繩索把人從船緣旁拉上船去。

一番拼搏后,他們總算上了船,這時候不要說船艙里面,連甲板上也沒有什么空隙了?;拿哼€算幸運,在一個捆錨繩的小鐵柱旁站住了腳,張瑞芳就緊緊地靠著他站著,有時候,他坐在鐵柱子上,瑞芳就蜷曲著身子伏在他的腳前睡一會兒。

輪船載著年輕人的夢想和希望起航了,那一刻,在遙遠的海平線上,太陽正冉冉升起,迎著萬頃波濤,年輕的荒煤眼眶濕潤了,很多年后,荒煤在回憶時這樣描述:

當輪船一旦開出港口,行進在茫茫大海時,我記得正是黎明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嘹亮的救亡歌聲,于是整個輪船沸騰起來,在歌聲不斷中迎來了朝霞。

直到此刻,一個多月以來的壓抑感才消逝了,仿佛重新獲得了真正的自由,自由地歌唱、自由地談論、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想象……這是我過去從來沒有體會過的自由!

我也感受到大海的自由,大海浩蕩,盡情地展開那雄偉無邊無際的蔚藍的胸懷,溫暖了數(shù)千名熱血澎湃的青年的心,讓他們盡情地歌唱愛國的心聲,給他們展開想象的翅膀,祖國將如何振奮起來燃燒起抗戰(zhàn)的烽火!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大海有這樣深厚的情感。

海上的旅途同樣不順利,天氣炎熱,船上伙食差,經(jīng)過了極度疲勞奔波的人們擁擠不堪,病號很快就越來越多。為此,在李昌等人的建議下,船上成立了“平津流亡同學會”,走到哪里都很活躍的榮高棠和張楠成了同學會的骨干,負責和船長交涉改善伙食等問題。輪船行駛到煙臺時,有人從對面開過的輪船上打來信號,告知上海去不成了,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了。大海上,一船人就這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困在了那里,不知何去何從。那天,海上的夜色很深,風很涼,流亡的感覺像海風一樣襲透著他們疲憊的身心,使他們感到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冷和悲傷。“平津流亡同學會”召開了緊急會議,張楠在會上提議取道青島,她想到了在青島鐵路局機務段負責的三舅,建議向他尋求幫助,從青島改乘火車到濟南去,濟南是南下學生的中轉(zhuǎn)站,大家可以到那里再作打算。在她的建議下,第二天,輪船駛近青島時,船上的多數(shù)同學分乘竹筏在青島上岸了。

當張楠和瑞芳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她們的三舅面前時,舅舅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一把將兩個外甥女摟在懷里,差點哭出聲來。李昌、榮高棠等人代表同學們向三舅提出了求助的希望,三舅答應了。很快,他就幫忙找到了一節(jié)車廂,掛在開往濟南的貨車后面。熱心的三舅還給學生們送來幾大桶餅干,他們終于可以上路了。

和娘的預料一樣,在做完了這一切以后,三舅把兩個外甥女叫到面前,要求她們留在青島讀書,不要再走了,她們沒有同意。三舅又拿出錢來要她們收下,并懇求她們把同學們送到濟南后再回到青島來,她們也沒有接受,兩個人昂著臉堅決地表示:我們不會當逃兵的!我們要去打日本!看著兩個小難民似的外甥女,舅舅很難過,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而兩個女孩兒卻毫不猶豫地和同學們站在一起,向舅舅和車站的同仁們鞠躬表示感謝,然后揮手上車了。

他們又開始了旅途,火車哐哐地載著他們向前,從淪陷了的北平出發(fā),要去的上海也面臨著淪陷,現(xiàn)在他們改道濟南,那里又將怎么樣呢……車在漆黑的夜里行駛,有股風從窗外猛地刮進來,使勁地吹拂著他們,行進中,疲憊的人們不再說話,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想著: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家鄉(xiāng),什么時候才能再回北平呢?

北平,在遙遠的黑夜里向著他們遙望……

1937年8月的濟南一派忙碌不堪的景象,成千上萬的平津流亡學生帶著抗日救國的熱情來到這個山清水秀的名城。他們來不及欣賞城市的美景就立即開始找尋那些需要人的抗日團體,街道邊、馬路旁的電線桿子上到處張貼著各種組織的招募廣告,許多人就像沒頭蒼蠅似的瞎跑亂撞,紛紛報名參加到各個臨時成立的組織中去,還有一些人要去南京,濟南就成了他們南下的中轉(zhuǎn)站。

“濟南平津流亡同學會”成立起來了,榮高棠他們一到就被安排住進大明湖附近的一所中學,安頓后,立即給黃敬發(fā)信告之劇團的行蹤。

同學們馬上就忙了起來。榮高棠、張楠四處跑著聯(lián)絡關(guān)系,荒煤開始創(chuàng)作《打鬼子去》,張瑞芳憑著記憶把《黎明》、《放下你的鞭子》的腳本整理出來,沒有桌子,他們就坐在磚頭上就著長凳寫作。幾天后,楊易辰、方深、郭同震、莊璧華等人也從天津經(jīng)煙臺趕來了,人員基本湊齊后他們打算先排練一組節(jié)目。

從離開北平,他們就過起了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日子,現(xiàn)在總算是住下了,但生活的困窘立刻就顯現(xiàn)了出來。他們睡在教室里,課桌就是床,沒有被褥和枕頭,好在正值盛夏,蓋件衣服就可以睡。張楠和瑞芳兩姐妹睡在一張乒乓球臺上,用撿來的罐頭盒當做枕頭用,夜間翻身時,一不小心罐頭盒滾落在地發(fā)出當啷啷的響聲,驚得一屋子人都心跳不已。有時候睡不著,就不由得想起娘和北平那個溫暖舒適的家……長這么大,她們還是第一次體驗挨餓的滋味,每天只有兩頓飯:饅頭、芥菜絲、米湯。白天還好,餓了就找水喝,一到深夜肚子就咕咕叫個不停,偏偏隔墻的街上不時地傳來賣燒雞的吆喝聲,這更讓大伙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一天,瑞芳實在忍不住了,想起臨離開家時娘給的那份錢,一出發(fā)就被姐姐收走了,便悄悄向姐姐要燒雞吃。張楠沒答應。在家一向大手大腳的姐姐自從做了劇團的財務總管就變成了鐵公雞。她板著臉教訓妹妹說:大家的錢都湊到一起了,到實在揭不開鍋時才能用呢!瑞芳知道姐姐說得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委屈的樣子。張楠心軟了,嘆了口氣跑了出去,回來后她把妹妹帶到操場上,遞給她一個紙包,里面裹著一只比鴿子還小的燒雞。幾十年后,瑞芳都記得那只自己一生中吃得最香的小燒雞,記得大姐那半帶心疼半帶不滿的表情,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把紙包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吃著,并且沒有忘記讓姐姐也吃一點,可姐姐擰著身子背對著她拒絕了。

為劇團改名正是這時候。一天,他們在報上看到鄒韜奮發(fā)表的《戰(zhàn)地移動劇團》,感到很受啟發(fā),原有的“農(nóng)村服務旅行社”的名字已經(jīng)不再適用,他們的陣地不再限于農(nóng)村,而要向前線轉(zhuǎn)移。經(jīng)過一番熱烈的討論,他們決定把劇團定名為“北平學生移動劇團”。新改的名字使他們既自豪也很興奮,事實上,在整個抗戰(zhàn)時期以北平大學生命名的移動劇團也只有這一個。

黃敬很快就派北京大學的江凌秘密地送來了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給了負責接洽黨員關(guān)系的任仲夷。劇團怎樣盡快取得合法身份,仍然是生存下去的首要問題,黃敬帶話給他們:等團員到齊后趕緊去上海。

他們不能在濟南久留,必須南下。南下還有一個計劃,就是要找到崔嵬,讓他加入劇團,這是荒煤在北平時提出來的。他堅持認為要擔當抗日演劇的任務,必須有真正懂得戲劇的人參加劇團,眼前這支隊伍,除了張瑞芳、郝龍以外多數(shù)都是沒有什么演劇經(jīng)驗的大學生,他有些擔心。

戰(zhàn)時的鐵路運輸很不正常,等了好多天,也沒有等到去上海的火車。正在這時,濟南鐵路局為流亡學生發(fā)了一趟去南京的專列,他們便決定到南京去。那天,南下的學生很多,榮高棠擔任了大隊長,他奔前跑后地指揮著同學們上了火車,卻讓自己的劇團發(fā)揚風格上了掛在火車最后面的一節(jié)運牲口的敞篷車?;疖囬_了,坐在貨物的縫隙中間,8月的風穿過原野吹拂著他們,開始他們還覺得挺舒服挺得意,沒想到車剛過徐州就下起了大雨,他們急忙把包行李的油布解下來撐在頭頂上。雨越下越大,水不停地從油布的四周流下來,很快敞篷車廂里就積滿了水,行李也濕透了。正在焦急中,榮高棠忽然揮舞著手臂喊道:女同學們,別客氣了,你們不能坐在水里呀,就坐在男同學的腿上來吧!哄笑中,女同學便紛紛毫不客氣地坐到了男生們的腿上。雨還是下個不停,油布中間的積水越來越多越來越沉,眼看油布就撐不住了,荒煤趕緊站起來拿個棍子往中間一捅,水嘩地從四周傾瀉下來,灑得大家臉上身上都是,叫嚷聲中,楊易辰帶頭謅起打油詩來:

車篷像牛肚,

老陳用棍杵,

四邊直流水,

濕的是屁股。

大家又笑了,笑聲在雨中顯得特別清脆。

到南京后,劇團住進了設在下關(guān)八府塘中學的“平津流亡同學會”。費了一番周折,他們終于打聽到黃敬介紹的五個人中只有沈鈞儒在南京。商量后,決定榮高棠等人立即前往。

沈鈞儒住的地方在中山陵附近,那里戒備森嚴,一行人剛剛走近就被崗哨攔了回來。榮高棠想起在天津闖租界的經(jīng)驗,沒過兩天就設法租了部車子開過去,居然很順利就通過了,他們不由得暗笑,哨兵真是勢利眼。

他們終于見到了沈鈞儒。身為“七君子”之首的沈鈞儒剛從監(jiān)獄中放出來不久,身體有些虛弱,精神卻沒有半點頹唐,他個子不高,寬大發(fā)亮的腦門好像蘊藏著不少智慧,說話聲音不大,但條理清晰字斟句酌。

張楠把黃敬的信交給了沈鈞儒,黃敬曾在上海待過,他的化名、筆跡和口氣都是沈鈞儒熟悉的,讀信后沈鈞儒立刻表現(xiàn)出不同一般的熱情。他很細心,考慮到自己剛剛出獄,不便出面,就決定寫信給時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的邵力子,再由他把劇團介紹給適當?shù)娜恕?/p>

有了沈鈞儒的信,他們很快就見到了邵力子,邵力子又把他們介紹給教育部長陳立夫,陳立夫表示,用演劇的方式宣傳抗日是好的,教育部也需要這種人才,但是他本人不懂文藝,于是介紹他們?nèi)ヒ姀埖婪?/p>

曾經(jīng)西渡英國,憑著一身才氣,成為倫敦大學美術(shù)部歷史上第一位中國留學生的張道藩時任國民黨教育部次長,在政治上他是陳立夫CC派的骨干,在文化上頗有建樹,被人稱為“藝術(shù)全才”,他創(chuàng)立的中國文藝社、國立戲劇學校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令人遺憾的是,雖然有陳立夫的信他不得不見,但是面對年輕的學生們,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更多的熱情?;蛟S是因為明顯地感覺到他所流露出的不信任,榮高棠、張楠看著他也不大順眼,同去的瑞芳很多年后還記憶深刻地形容他,架子很大,人很講究,頭油亮得能滑倒蒼蠅,像是一個花花公子。

張道藩一見面就不斷地詢問劇團成員的情況,包括學歷、家庭狀況、將來的打算等等。劇團的成員沒有一個出身工人農(nóng)民家庭,這似乎使張道藩稍稍地放松了一些。接著,他又詢問劇團的演劇能力,這方面榮高棠早有準備,他著重介紹了張瑞芳在北平的演出,荒煤等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還有其他人的抗日演劇活動。正值國共合作時期,抗日救亡是全國人民的一致要求,他們的介紹又顯得頗具說服力。張道藩聽了說不出什么,想想,要他們先演出一次再說。

機會總算來了,他們立即把這個情況向沈鈞儒作了匯報。沈鈞儒很重視,囑咐他們要認真準備,包括一定要租好的禮堂,印精美考究的節(jié)目單,盡可能要顯得專業(yè)化,不要弄得就像個流亡學生組織等,并交給他們二百元錢作演出費用。有了沈鈞儒的指點,他們心中有了底。這期間,他們只要遇到問題就找沈鈞儒商量。沈鈞儒告訴他們一條路線,可以避開哨兵不需要坐汽車就能進入,他們也實在沒有錢可以再那樣喬裝打扮了。

他們?nèi)σ愿暗赝度氲骄o張的排練中?;拿航K于找到了崔嵬,但崔嵬卻因為已經(jīng)加入了演劇三隊不能脫身,三隊見到他們還生出想把張瑞芳也挖走的念頭,瑞芳既忘不了和崔嵬在北平演戲的激情和收獲,更不想離開姐姐和大家,荒煤見狀,趕緊打消了拉崔嵬的念頭,轉(zhuǎn)而邀請姚時曉,姚時曉的到來為劇團增添了藝術(shù)骨干。

正在這時,荒煤又意外地碰到了從上海流亡出來的麗尼(郭安仁),好朋友相見格外激動,麗尼使勁地搖著荒煤的肩膀說:上海的朋友們都傳說你在北平淪陷時遇難了,我們還準備給你開追悼會呢!說這話時,他的眼里噙著淚花?;拿侯櫜簧隙嗾f什么,立刻要求他支援劇團,荒煤的《打鬼子去》已經(jīng)完成,兩人又合作夜以繼日地趕寫出了獨幕劇《北平:七二八之夜》。

1937年9月的一天,在南京國立戲劇專門學校的禮堂里,北平學生移動劇團的首場演出拉開了帷幕。演出的劇目有話劇《打鬼子去》、《北平:七二八之夜》,大鼓《盧溝橋之夜》和歌詠《松花江上》、《海軍歌》、《空軍歌》等。

《打鬼子去》講述的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在北方一個平靜的村莊里,鄉(xiāng)親們過著安寧的生活,然而日本鬼子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一切。他們抓走了村里的男人,留下老弱婦孺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陳老漢的兒子和鄰居張大哥都被抓走了,一天,鬼子再次闖入村子強奸了張大嫂并殺死了她的孩子,張大嫂在強烈的刺激下瘋了。被抓去的男人們終于逃了出來,配合中國軍隊打鬼子,投入了抗日的行列。

這是首場演出的重頭戲,瑞芳和荒煤擔任了主角張大嫂和陳老漢。瑞芳第一次扮演一個被凌辱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開始排練時還有些生疏,在荒煤的啟發(fā)幫助下,她很快地把握了人物感情發(fā)展脈絡。那天開場前,張瑞芳從幕布后看到場上黑壓壓的觀眾,心里還有些緊張,但戲一開始,她很快就忘了一切,沉浸在人物的悲慘遭遇中。丈夫的被抓使她陷于悲傷,被鬼子奸污使她悲憤到痛不欲生的程度,但因為有孩子,她還要掙扎著活下去。然而,孩子的被害終于使她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張大嫂徹底崩潰了,她滿手是血抱著死去的孩子向臺下沖去。那一刻,剛剛二十歲的瑞芳把自己徹底地變成了一個無助的村婦,她流著眼淚喊叫著摔倒在臺上,又不由自主地像戲曲中的跪步那樣,一步步連跪帶爬地下了場,當她撲倒在后臺蓋道具的葦席上時,還渾身發(fā)抖地不能控制自己。

臺上的演出還在繼續(xù),有記者出現(xiàn)在張瑞芳的面前,告訴她,就在剛才,當她演到張大嫂發(fā)瘋的時候,臺下一個維持秩序的憲兵也突然發(fā)了羊癇風,那個士兵的家鄉(xiāng)就在盧溝橋。記者問瑞芳,是怎樣演好張大嫂這個角色的,瑞芳好像沒有聽明白,她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打鬼子去》,荒煤飾老漢(中),張瑞芳飾村婦(左),張昕飾孫女(右)

《北平:七二八之夜》講的是北平淪陷之夜的情景,麗尼應荒煤之邀扮演了劇中學生會負責人的角色,因為沒有舞臺經(jīng)驗,他很緊張,剛一上臺就連連忘詞,越急越想不起來,弄得和他配戲的瑞芳只好在一旁連連救場,總算沒有影響到全劇的演出效果。從臺上下來瑞芳就發(fā)了脾氣:這太不像話了,連詞都忘了!麗尼滿臉通紅,犯了大錯般地站在一旁低頭不響,荒煤急忙上前拉拉瑞芳:你看他多難過啊,別當著這么多人嚷嚷!瑞芳不好意思地伸伸舌頭,不說話了。

那天的演出,劇團每個人都傾注了自己的全部熱情,在臺上他們是演員,在臺下他們是化妝師、管道具的、管服裝的,每個人都全力以赴不敢有絲毫馬虎。榮高棠的演劇才能一開始就不被導演荒煤看好,荒煤不喜歡他一說話就愛伸出兩個指頭的樣子,但榮高棠的大鼓書水平卻是上乘的,小時候榮高棠總喜歡在街口擺把小板凳聽西河大鼓,聽得多了就會唱了。《盧溝橋之夜》是楊易辰創(chuàng)作的,寫的是“七七事變”中國軍人吉星文的事跡,經(jīng)榮高棠一唱愈顯得神龍活現(xiàn),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首場演出,按照沈鈞儒的囑咐請來了邵力子、陳立夫、張道藩,還邀請了王昆侖、曹孟君等著名人士,以及文藝界、新聞界、平津流亡文化界人士、“平津流亡同學會”的很多同學。劇場里擠得滿滿的,正是兵臨城下的時刻,演出取得了強烈的反響,從開始到結(jié)束,場上掌聲不斷,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演到一半時警報突然拉響,日本飛機轟炸的聲音傳來,演出不得不中斷,張道藩表現(xiàn)得沉著鎮(zhèn)定,就在現(xiàn)場親自指揮維持秩序。轟炸聲一過,演出接著進行,那警報就好像給演員和觀眾注入了興奮劑,場上的情緒更加高漲了,大合唱就在這種情緒中進行,幾乎所有人的心都被震撼了。

演出取得了成功,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藝術(shù)上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張道藩很滿意,要他們在新街口新建的大劇院再演一場。除了團員們,最高興的還數(shù)沈鈞儒了,他不僅為年輕人充滿激情的演出感動,同時也為自己完成了黃敬的托付而欣慰,他有種預感,黃敬期待的結(jié)果怕是沒什么問題了。

果然,不幾天張道藩就通知他們,要他們留在教育部,成為教育部屬下的劇團。聽到這個消息,沒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反而著急起來。他們知道,如果留在教育部勢必被控制起來,這不僅對開展工作不利,對黃敬交代的要回到華北地區(qū)活動也會造成很大的阻礙。商量后,他們不得不婉言拒絕,表示希望到山東、河北一帶去。理由有兩點:一是同學們都是北方人留在教育部在南方宣傳恐有語言障礙。二是山東、河北離家近,仗打完了好回家讀書。張道藩不太高興,覺得被駁了面子,但還是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決定讓他們到山東去,由山東省教育廳領(lǐng)導。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努力劇團終于取得了合法身份,大伙兒都高興極了。

三姐妹在兗州。她們穿著的黑色棉大衣被戲稱“黑蟲子”

還有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三妹張昕終于無法再待在北平讀書,她和同學一起從煙臺趕到南京,和兩個姐姐在南京團聚了。姐妹相見分外親熱,張楠、瑞芳圍著張昕不停地詢問娘和弟弟的情況,瑞芳還急著向她描述離家后的一個月是怎么過來的,張楠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她打斷兩個妹妹沒完沒了的話題,把張昕拉到一邊問她帶了多少錢,把臨行前母親給妹妹細細地縫在被子里的幾百元錢全部拿出來充公了。張昕對姐姐的做法毫不反對,只是她對演戲興趣不大,不過大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另外的特長——寫有一手秀麗的字體,這對劇團油印小報,制作宣傳材料大有用場。張昕得意起來,她這個聰明活潑有點厲害的中學生,現(xiàn)在終于和一直把她當成小孩看待的大學生們在一起了,誰也不敢再小看她了。

劇團初戰(zhàn)告捷,又增加了張昕、胡述文幾個人,擴大了的隊伍情緒高漲,準備再次返回濟南。

離開前,榮高棠、張楠分別前去與沈鈞儒、張道藩辭行。張楠見張道藩已經(jīng)好幾次了,一次在他家里,他正在畫油畫,畫的尺寸和氣派都很大,他就站在那里,一邊隨意地涂抹著油彩一邊和他們說話。還有一次是“九一八”紀念日,張道藩說他要吃素。這次辭行就在張道藩的辦公室里,一見面他好像不太高興,不知是不是對他們的行為有所察覺,開始說話沒一會兒,就突然罵起沈鈞儒來,他說這些人很壞,他們就是聽共產(chǎn)黨的,共產(chǎn)黨就是聽蘇聯(lián)的,他們抗日就是要和蘇聯(lián)接上頭……張楠坐在那里只是聽沒有吭聲。轉(zhuǎn)而,他又追問起張楠的家世背景來。

當聽說張楠父親的情況時,張道藩有些吃驚,他把身子向前傾斜著盯住張楠,用盡可能懇切的口吻說:像你們這樣的家庭,就應該趕緊回家繼續(xù)讀書??!你這么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還帶著兩個妹妹跟著這么跑,多危險!還是趕緊回家吧!張楠嘴硬地說:家已經(jīng)讓日本人占了,要回去,我們還出來干嗎。張道藩更加不高興了,教訓地說:你打算干什么?你這樣做不對!你要對你的妹妹們負責任!你們這樣跑來跑去,誰知道將來會碰到什么情況!他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步,轉(zhuǎn)身又指著掛在墻上的一幅地圖越發(fā)顯得激動起來,“你要知道,共產(chǎn)黨北上抗日并不是為了打日本人,陜北離蘇聯(lián)很近,共產(chǎn)黨是打算在抗日戰(zhàn)爭形勢不好時,就近投靠蘇聯(lián)……”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紅軍長征如何如何的話。

張楠始終不做聲地聽著,將來會遇到什么情況?她真的不知道,從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危險隨時都可能降臨。北平,那個溫暖的家,在母親身邊那種平靜的感覺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覺著珍貴。她當然也為妹妹們的安全擔心,可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并且對前途滿懷著信心和希望……

張道藩講累了,才回到正題上,他讓劇團到濟南找教育廳長何思源聯(lián)系,并表示要給劇團派一個團長去。

離開南京時,已經(jīng)有種風雨飄搖的感覺,日本人越來越逼近,政府正準備撤離,老百姓人心惶惶。他們懷著不安的心情離開這里,雖然打了一個勝仗,爭取到了立足的機會,但離開時,心中仍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僅僅兩個月后,日本軍隊就開進了南京,在這座美麗的歷史名城里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

還有一件事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很多年以后,正是這一段歷史使劇團的所有成員都被定上了一條共同的罪狀——投靠國民黨參加特務組織,而他們以后的種種活動都被說成是特務活動。他們在“文革”中受到了嚴厲的批判和斗爭,造反派責問他們:你們?nèi)ナ裁吹胤讲恍校瑸槭裁雌顸h統(tǒng)治區(qū)?他們解釋,沒人聽,他們申辯,被呵斥為不肯認罪,只能罪加一等!面對著種種“罪證”,他們哭笑不得,只能仰天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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