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哥和他的瓜地

隨順集 作者:程鷹 著


表哥和他的瓜地

天氣一熱,人悶得難受,就想尋一份清涼,以此排遣心頭的火躁,這恐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然而細(xì)細(xì)想來,最能給人以透徹的清涼,乃至于祛熱清火疏風(fēng)化氣的,莫過于永駐我記憶之中的家鄉(xiāng)的那片瓜地。

瓜地在一片很大的沙灘上,有一條清亮的小河,沿著瓜地的邊緣彎彎地繞了一個弧,心平氣和地流過去。

瓜地的主人是我的一個遠(yuǎn)房表哥。說是表哥,其實年紀(jì)比我父親還大,我不知道這輩分是怎么排的,反正這關(guān)系是經(jīng)過反復(fù)推敲的,且費了不少周折,錯不了。

那時表哥已經(jīng)有四十多歲了,是個大光棍兒。人家說他討不到老婆,他說他不稀罕,怕煩。他說女人大都是禍水,毀英雄,敗社稷,真正要她們不得??此f話那神氣,仿佛他是個通陰陽保乾坤的要緊人物似的。

每到夏日最炎熱的時節(jié),我總是吵著要去瓜地,陪表哥一起守夜看瓜。

夏夜的月亮總是那么明凈,清輝鋪灑開來,照得瓜地如一片青漾漾的海(盡管我是山里人,那時還沒見過海,可我覺得海就像夏夜的瓜地那樣)。我和表哥待在搭得高高的瓜棚上,宛如置身于一艘無敵的戰(zhàn)艦上,愜意而驕傲地聽?wèi){晚風(fēng)吹拂,將白天留在身上的暑氣一掃而凈。

我常常是躺在瓜棚上聽表哥講故事,什么“李逵槍挑小梁王”“諸葛亮三斗申公豹”等等,直講得唾沫橫飛天花亂墜,兩個人都覺得過足了癮,才一齊靜下心來,呆呆地聽著遠(yuǎn)處的潺潺流水和瓜地里的蛙叫蟲鳴。

蒼穹顯得格外深邃、神秘,空氣清涼而微帶甜意,天上有零散的星星,地下有扶疏的樹影,而天地之間,則有著表哥和我。每到這時,便驀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上心頭,是寧謐?是凄清?是憂傷?是自在?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說不清。好在沒過多久,這種奇怪的感覺便給模模糊糊的睡意取代了。

在半夜里若是有什么意外的聲響,表哥一準(zhǔn)會倏然躍起,大聲喝道:“什么人?站??!再不站住老子開槍了!”我知道他這是從電影里學(xué)來喊著玩的,因為當(dāng)時極少有人偷瓜,真要有人為了解渴,弄個把瓜吃,算不上偷,表哥也情愿。槍,表哥倒真有一支,是支老土銃,備來防野豬用的,其實也不大頂事兒。據(jù)說以前槍斃地主婆的時候,用過這支土銃,連打了七銃,地主婆都沒死,民兵也就沒有興趣再打了。那地主婆活下來了,只不過原本漂亮的臉蛋變成了大麻子臉。這支不中用的土銃,在膽小的表哥手中,就更不中用。有一回真的來了兩只野豬,表哥嚇得兩手發(fā)抖,沒法子往槍筒里灌火硝。所以,表哥只好把瓜棚搭得很高很高,像電影里鬼子的炮樓那么高。

有時我一覺醒來,常常見表哥正癡癡地望著瓜地發(fā)呆,滿臉說不出的孤寂之色。我不禁會想:他要是有個老婆,可能就不會這樣了。曾聽表哥說等種瓜種膩了,再討老婆不遲??伤凸系氐木壏痔?,一輩子也種不膩的。我沒法懂他的心思,有一次為了轉(zhuǎn)移他的思緒,我故意找了個話題,我說:“這瓜棚里好是好,就是蚊子太多,咬得人難受。”

“我皮厚,不要緊的?!彼卮鹫f,“俗話說皮子厚,肚里有。人呢,好歹得這么活著?!彼卣f著,站起來,朝著迷蒙的夜空吐氣開聲悠然唱道: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這蒼涼的嗓音微微抖動著,朝廣闊的四野擴散開去,遠(yuǎn)遠(yuǎn)地一直傳到山那邊,又回傳過來。一時間空氣仿佛被濾得透明潔凈,我便在這聲音的波動中搖晃著重新昏昏入睡,除了感覺被一絲幽然的涼意所繚繞,竟連一個夢都不曾有。

炎熱的季節(jié)便這樣被悠然地送度過去。

忽然記起普魯斯特曾說過這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愛情只在記憶中存在。莫非那真正的清涼,竟也只在記憶的瓜地中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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