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的禮贊
幼年喪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這種劫難面對的是一個最需哺育、撫養(yǎng)的孩子,其慘苦令天地為之動容。因此,它也給承受者的心理造成了平生的凄楚和傷痛,永遠(yuǎn)無法彌補,永遠(yuǎn)無法慰藉。當(dāng)人稍長,就唯有以最強烈的渴望和想象,默默地自舔著心靈的傷處悄悄滲流出來的鮮血。這或許就是塞岡第尼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動因和成因。
塞岡第尼,生于奧地利南方一個位于提羅爾城附近叫作阿爾科的村莊,他的父親是意大利人。就在塞岡第尼五歲的時候,母親不幸病亡。無能理家的父親,只好把這個失恃的孩子托付給同父異母的姐姐。這個姑母卻把塞岡第尼整日關(guān)在一間小閣樓里。塞岡第尼難以忍受姑母的冷漠和囚禁,竟偷偷溜出閣樓,一個人要逃到法國去謀生;但是在半路上,突然遇到了暴雨,冷餓交加使他昏倒在泥水里,幸虧被人救起送回家。之后不久,塞岡第尼又一次出逃,睡在路邊,又被人送進(jìn)了感化院。這時,他再也不想回姑母家了,便寄住在同父異母的哥哥家,幫他放豬、放羊。
這時候的塞岡第尼只有七歲,但是命運的殘酷、人世的冷暖和親情的淡薄,使他早早懂事起來。他執(zhí)著長長的牧鞭,孤單地站在荒涼的山野里,凜冽的山風(fēng)一陣陣襲掠著這個破衣爛衫的孩子。他眼里常常噙著淚水,看著山下的村莊,那高高低低的石頭房子里,飄起的縷縷藍(lán)色炊煙,那里有家的溫暖。他看著一個個孩子牽著母親的手,從路上快樂地走進(jìn)他們的小院子,但唯獨他這個孤兒沒有人關(guān)愛,相伴的只有這些啞巴般的家畜。而小小的塞岡第尼,卻從這些動物身上看到了同人一樣的靈性,在它們中間居然也有著母愛。
也可以說,畫作《兩個母親》,從這時候就開始了孕育和構(gòu)思。后來,隨著塞岡第尼開始從事油畫創(chuàng)作,謳歌母親就成為他一個難以解開的情結(jié)。他就以此為主題,反復(fù)地拭抹心底的淚水。從早期的渡河的圣母瑪利亞開始,他畫出看著幼崽吮奶的母山羊,畫出在急驟的山雨里找回失群的羊崽并緊緊抱在懷里的婦女,并且還畫有因為放蕩不配做母親而受到懲罰的女人……人與畜、人類的母親和動物的母親,都在塞岡第尼的眼前浮動著溫情的光輝。
夜晚的牛棚里,靜靜地站著一只高大的母牛,母牛的前腿下臥著一只牛犢;一位年輕的母親坐在木凳上,懷里抱著熟睡的孩子。一盞馬燈亮著,低低地垂吊在人與牛之間。
皮毛上長著黑白斑塊的母牛微微向外斜立,頭部伸在黑影里,大約已經(jīng)淺睡。頭頸短粗,彎彎的犄角向前伸翹。身軀和四肢都為燈光所照,灰白的大片的皮毛閃著淡淡的金色。勁健的四腿筆直有力,寬平的三角狀的胯骨,肚腹飽滿但不顯沉贅。畫家用心表現(xiàn)了母牛后腿前的乳袋,半球狀的乳袋充實、豐滿,生長在柔軟皮膚表面的細(xì)毛緊貼著,明亮而光潔,那甘甜的雪白乳汁就聚貯在那里。四根指頭般的乳頭,圓挺、鮮紅,被小牛含咬后依然有著濕潤的感覺。
小小的牛犢兒已經(jīng)吸足了奶,歡蹦得久了,有了怠倦,便收起了野性,趴在地上,整個身子蜷成弓形,脖子緊貼在草上并且伸開,后腿一只壓在身下,一只歪斜地伸展,黑色的尾巴收攏到胯下,耳朵自然向后貼起,秀美的大眼睛恍惚合上了長長的睫毛,方正的肉乎乎的黑鼻頭上滲出了油油的汗粒。在它安適愜意的姿勢里,顯著安順的性情,也只有靠在母親的身邊才會有如此的幸福,它可以甜蜜地入睡了。
坐在凳子上的母親也累了。她守著她的牛,也守護(hù)著自己的孩子。塞岡第尼以他扎實的造型功力,以坐姿展現(xiàn)了只有勞動婦女才會有的結(jié)實的身體。那山地里的高大的意大利婦女,在體關(guān)節(jié)的屈彎中有著勻稱平衡的力感。她的懷微微敞開著,似乎剛剛喂完最后一口奶,然后,讓嬰兒舒展開恬然睡去。細(xì)看去,母親的腳跟是蹺起的,那當(dāng)然會很累,但它會讓稍稍分開的雙膝成為平平的眠床。母親粗布棉衣,頭戴舊風(fēng)帽,顯瘦的臉,腮頰上有受著風(fēng)雨寒氣的皴紅。她白天要在山地里辛苦地勞作,歸來后又要飼喂牲口,照料孩子。雖然一切都在靜態(tài)之中,但塞岡第尼依然注重細(xì)節(jié)的刻畫,母親那粗壯的向內(nèi)彎的胳膊,恰宜地?fù)兄鴭雰旱哪X袋,護(hù)住小腿。那兩只手,那握緊農(nóng)具、抓摸山土的手,絕不是貴婦人般的白皙修長甚至戴著戒指的手,而是手掌寬厚,手指粗短,皮膚有著泥土的原色。左手相當(dāng)有力地捂在嬰兒的胸前并且五指散開;右手卻輕柔地搭過孩子的腿又斜摟著,與左手照應(yīng),構(gòu)成了一個安全的懷抱。母親實在是太累了,她的頭沉沉地垂下,眼皮沉合,但她的頭不是直垂,而是歪垂著,在睡中也對著懷中的孩子。她的脖梗與肩膀形成一道斜線,那斜線似乎拉緊了護(hù)子的左臂,與雙手、雙膝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溫馨的睡榻。母親的身體,原本就是孩子的床。雖然不堪乏困,不堪累頓,但她在本能里依然有著戒惕的感覺。
最甜蜜的是這躺在母親懷中的孩子。我想,塞岡第尼此時一定帶著記憶的酸楚,把歆羨傾注其中,并對這寧馨之子給予了祝福。那孩子最靠近燈光,成為最集中的受惠者,白色的裹身的襁褓在高光里如同云朵。圓胖的肉嘟嘟的臉蛋兒如此嬌嫩。下塌的寬鼻梁、突起的鼻頭以及翹起的嘴唇,那鮮紅的雙唇好像印上了上帝的初吻。渾粗如瓜的小胳膊,可意地從母親的腕中耷拉下來。熟睡之中,仿佛讓人聞到了他勻細(xì)的鼻息,輕輕的呼吸仿佛從花萼里散發(fā)出淡淡芳香,芳香里還有乳汁的絲絲的清甜。
那盞馬燈吊在畫的正中,正好處在人與牛之間,無論在構(gòu)圖的形式上,還是在意蘊的暗示中,都具有了象征性。它以它的光芒同時映照著兩對母子,通過光的整體性把人與動物統(tǒng)一起來,形成了渾然的氛圍與意蘊。凸現(xiàn)于光前的母牛的乳袋和人母的前懷,使最生理的內(nèi)容經(jīng)過光有了神性的內(nèi)涵,那淡金色的朦朧里包含著輝煌的本質(zhì)。那光純潔、溫存、寧和、祥靜而慈善,無數(shù)的細(xì)微的光的粒子,從那燈盞向四周發(fā)散著,在屋棚里浮顫。塞岡第尼就是以細(xì)細(xì)的筆觸,以縝密的肌理來表現(xiàn)那迷離的動感的。屋棚的四壁的泥土和陳年木料散發(fā)的氣息,那牛的身體散發(fā)的氣息,牛的糞便的淡淡膻味和奶汁殘留的甜味,與干燥的鋪草的氣味混合起來,都與燈光相暈合。這光是外在的,但又是內(nèi)在的,它隱指著母愛的付出與外顯,她(它)同樣如一盞燃燒的燈照亮了黑暗并把光明給了孩子,卻消耗了自身。質(zhì)樸的光,圣明的光,宗教般深沉的光,它從強到弱,逆光,背光,直到光所不及的角落那暗褐色的重影,它把睡意、愛意、憐意、暖意融成了動人的詩意。
取材與立意是最普通的,最樸素的,樸素到把人與家畜并置的層面,而且并置于一座牛棚,自然地把人與動物在母性的前提下互為比對與襯托。兩個母親,兩對母子,不是主體與副體的關(guān)系,后者不是以人為本而設(shè)喻。這里沒有重與輕,沒有中心與邊緣,而是讓牛與人構(gòu)成了最簡單的豐富。塞岡第尼恰恰從他幼年放牧的記憶里,從他深深的體驗中來闡發(fā)母愛的始基性,那人間包括諸多動物在內(nèi)的被贊為崇高情感的最初的本原。
人類之中有各種愛,但沒有哪一種愛可與母愛相比。其他的愛如果稍加考量,都會透過那層溫和的幕紗看到隱在的理念。那甚至是一種掩飾起來的含蓄的甚至秘而不宣的價值配比。友情是相似的經(jīng)歷和相投的秉性之間的靠近,那是為了相幫于生活中遭遇到的麻煩和單人力不能支的風(fēng)險;愛情是相近的趣味、相當(dāng)?shù)南嗝?、相近的門戶締結(jié)成的契約,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要共同培植那朵帶刺之花,還要有和諧性的互惠;信徒的愛表現(xiàn)在善舉中,那善舉要求不作回報,然而那也是做給上帝看的,為了最終獲得那張進(jìn)入天堂的門票。即使完全出于一種純?nèi)坏淖杂X去施愛他人,也是為了完成之后能有內(nèi)心的快慰,以道德指令為自己的為人作嘉許。愛里有計量,有均衡,有預(yù)期。應(yīng)該說,這些愛都超于母愛之上,因為它們都以社會的定則作了謹(jǐn)慎的選擇與取舍。
與此相比,母愛與其說是高尚的,莫如說是低下的,因為母愛與母親的本性結(jié)合得最緊密,它就是母性本身,相對于人與人之間精神上的關(guān)系而言,“肉體是使人彼此隔離的因素;而相對于母與子之間的關(guān)系來說,那種包裹于神圣的黑暗之中的徹底的甚至肉體上的共屬則肯定了永遠(yuǎn)無法扯斷的聯(lián)系”(拉扎魯斯)。而這種本性甚至大多數(shù)動物都具備。母親這個稱謂,就明指著生育后的完成,她(它)把自己的生命精華分化成一個新的生命。那生命同于她(它)也異于她(它),異于她(它)也同于她(它),他(它)她一分為二又合二為一,他(它)為母親最私有,那是天地之間最嚴(yán)格的、最純粹的也最致命的血肉產(chǎn)權(quán)!
最私有的當(dāng)然也是最自私的,母親也必以愛自己那樣愛她的孩子,甚至愛孩子遠(yuǎn)勝過愛她自己,因為孩子就是翻版的她自己。齊美爾在分析《圣母》畫后這樣說:“圣母在她自身之外的存在中找到了她的意義——圣子雖然是圣母的‘非我’,卻又是圣母的‘我’,意味著母性特有的奧秘?!边@里的“奧秘”也可以說沒有神秘。沒有什么太多的理由,更多的卻是母親的盲目、本能,也可以說因為自私的極致而帶有了合理的偏激甚至瘋狂。弗洛姆曾經(jīng)說過:“一個母親愛她的孩子只因為那是她的孩子?!彼?,抱他,用血化的乳汁喂他,為他的成長而喜悅,也為他病痛而憂心。而母親的懷抱就是孩子出生后獨居的第一座住宅,他受哺的唯一的巢床。所以,弗洛姆在分析人的戀母情結(jié)的根源后如是說:“這是人對一種特殊人物,一種女神的追求,這卸下我們的負(fù)擔(dān),保護(hù)我們不受傷害,提供給我們天堂般的庇護(hù)所?!币虼?,母親那柔軟的帶著乳房的胸脯就成為具有寓意的空間。人們尋找母愛,就是回歸到天然與原始,那是所有幸福中最幸福的源頭。
人類的母愛與動物的母愛,都在生育的層面上負(fù)載著神圣的使命。法國作家盛福爾曾經(jīng)說過:“全部種族的發(fā)展與繁榮,都寄托在母愛之上。母親若不愛其兒女,則種族早已滅絕。大自然將保存物種的重任交給母親主持;大自然為了鼓勵母親起見,又賜予她母愛的快樂,即便是在生兒育女的痛苦和勞累中也是如此?!蹦巧L著乳房和子宮的女人,那母性的肉體,自古至今在孕育著:她孕育了女人,那女人終又成為母親,使愛得到延綿;她孕育了男人,又使愛變得完整。母性在生育著,在生育、在繁殖而形成無終的河床里流淌的就是愛。母親因為生育失去了生命中最精優(yōu)的元素,失去了先前的年輕、美麗而變得老糙和丑陋,但是她不會怨悔,而是全身心地呵護(hù)著她的稚子,為他耗盡全部的心力。她們或許不會想到自己嫁到某個家族,就要使這道血脈像根狀的河流擴展續(xù)延至廣遠(yuǎn),她就是要成為母親,就是要讓愛散溢出來。母愛就是水,水善利萬物而有靜,流則溫柔潺潺,渟渟淵淵……
我們應(yīng)該贊美她們——婦女,
也就是母親,
整個世界都是她們的乳汁所養(yǎng)育起來的。
沒有婦女,就沒有愛……
沒有母親,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英雄。
根植于動物性里的母愛,雖然同樣直接切入肉體的深處,但人類的母愛,卻在盲目與自私中有著優(yōu)化生命的魅力。母親對兒女默默地付出著,隨著他們的逐漸成長,也必然注入了理智的因素。她對后代要求的不是功利性的等值酬報,而是更看重從兒女身上反照到自身的榮耀,那是一種無限量的賦值,就像在郁金香那球狀的塊根上開出的絢美之花。從孩子蒙昧無知開始,母愛除了讓他長大,也在滋育他心理的健全。母愛在一個幼嫩的靈魂中積累著,變成了溫情與仁慈,它使得孩子以后又以愛對待他人,自然也包括他的孩子。母愛像乳汁一樣純粹,這個世界上有惡,但那是后天的,是人的本性里私欲的泛濫,但在母愛里沒有。即使一個愚昧的母親,一個有了罪而變得污濁的母親,也不會讓她的孩子蹈她的覆轍,而是望其向善。
如果有人自小失去了母親,缺少甚至就沒有這種愛的澤潤,他就會遭受孤獨、饑寒和傷害,沒有佑護(hù)的孩子內(nèi)心必然是殘缺的,他可能會變得孤僻、恐懼,或者會冷酷和陰暗。即使他具有善良的天性,也會平生帶著悒郁、遺憾和憂傷,就像塞岡第尼。母愛是所有生命最初的著色,它是做人的基調(diào),也是使精神不致分裂的最堅實的護(hù)膜。
人有著和動物相似的母愛,但是唯有人才會銘記、珍藏這份母愛,并把這種愛凝固成恩情,去真誠地回報、緬念他們在世的和逝世的母親。這只有人才能理解并且繼傳著的德行,使他能在報答中時時檢點自己,并且會從動物那里得到人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