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與詩心——關于林庚先生
作為現(xiàn)代中國有數(shù)的著名詩人,林庚先生四十年代起轉(zhuǎn)治中國文學史。不難想象,一般讀者對其著述的期待,大都集中在詩論部分。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并非毫無來由。從最初獨具特色的《中國文學史》,到日后逐漸學院化的《詩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天問論箋》《唐詩綜論》,其中最精彩的,確實多屬詩論(如關于“興亡史詩”以及“盛唐氣象”的論述)。
這就難怪,當燕園里紛傳林先生正在撰寫有關《西游記》的論著時,朋友們大都只是作為逸聞,并沒真的在意。直到接獲贈書并仔細拜讀,方才大吃一驚。如今書已問世八年,好幾次想向讀書界鄭重推薦,只是苦于無從落筆。這不是一般的專業(yè)著述,而是詩人“用心”寫作的大書,必須排除雜念(包括所謂的“學術通則”),同樣“用心”去體會,方能真正味出其“妙不可言”。
除去三則舊文,主體部分的《西游記漫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只有七萬余言。在動輒數(shù)十萬字的當今學界,這只能算小冊子。沒有版本考據(jù),沒有文獻征引,沒有研究綜述,作者直面本文,沉潛把玩,含英咀華,然后自說自話,根本不理會業(yè)已成型的眾多“體系”。其論說姿態(tài),與其說是學者,不如說是行吟詩人,或孤獨的散步者。
作者立說的根基,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西游記》是一部富于童話性的小說?!?span >(第140頁)這本不算創(chuàng)見,從胡適起,不斷有人談及此書的游戲性質(zhì)與童話氛圍。問題在于,早已心智成熟的學者們,與童話的天真爛漫格格不入,很難深入體味。林著之卓爾不群,說到底,緣于作者沉醉其間,故別有會心。
作者歷來喜歡童話,就連與童話相關的各種動畫片,也都令其入迷。以此童心未泯的天性品讀《西游記》,孫悟空、豬八戒以及眾多可愛的小妖怪,不再只是研究對象,更是人生路上不可少的好朋友。在《后記》中,作者稱:“十年動亂期間,夜讀《西游記》曾經(jīng)是我精神上難得的愉快與消遣。一部《西游記》不知前后讀了多少遍,隨手翻到哪里都可以順理成章地讀下去,對于其中的細節(jié),也都仿佛可以背誦似的?!辈皇且驗閷I(yè)研究的需要,純屬壓抑不住的好奇心,以及對老朋友的感激之情,促使時已退休的詩人林庚,突發(fā)奇想,大談起小說來。
1995年與林庚先生合影
對細節(jié)的熟悉以及對人物的體貼,使得林著信手拈來,皆成妙章,此尚在其次。稱孫悟空、豬八戒旅途生活中的調(diào)侃戲謔,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喜劇性沖突,乃“既有一定的生活原型的依據(jù),又可能與取經(jīng)故事經(jīng)歷過的戲曲化過程有關”(第116頁),因“中國古代的戲曲,從唐參軍戲到宋金雜劇和院本,一直都具有較多的調(diào)笑滑稽的色彩,插科打諢是其中最重要的至少也是不可或缺的成分”(第71頁);或者從明代的社會思潮中尋找“孫悟空自由不羈、超越一切束縛的精神狀態(tài)”(第98頁)之由來,尤其注重李贄的“童心說”,這些言之鑿鑿的論述,雖也精彩,但別的文學史家也能做到。
最能體現(xiàn)論者性情,也最讓人拍案叫絕的,其實是《童話的天真世界》一節(jié)。作者著重談了三個問題,一是游戲的意味,二是小妖的功能,三是即興式的花樣翻新,并斷言三者皆指向兒童的心理特征。
在作者看來,按階級斗爭觀點解讀《西游記》,不能說全錯,但難盡得其神髓。不是說其中沒有正邪之爭,也并非抹殺孫悟空與眾妖怪在道德境界上的差別,而是小說中許多精彩場面,無法單純以“正義戰(zhàn)勝邪惡”來解讀。
作者認定,《西游記》中孫悟空“所以永遠那樣輕松自如,勝任愉快,正因為他將這一切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都看作是一場有趣的游戲而已”(第100—101頁)。在這個游戲的世界里,“生而復死,死而復生,也全憑一時的需要和興致”(第102頁),就好像小孩捉迷藏,彼此間的格斗不存在真正的危險。成人讀者普遍過于認真,非努力發(fā)掘爭斗之微言大義不可;可孫悟空與妖魔以及諸天神的角逐,常帶有游戲意味。比如,與二郎神追逐,土地廟外樹起了旗竿;鉆到老妖肚子里打秋千,樹蜻蜓,翻跟頭——這些都屬于頑童的惡作劇。此類爭斗,實為游戲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其中含“天真的情趣與幽默的態(tài)度”,“不能看得過于認真,看得過于認真了,便不免大煞風景”(第104—105頁)。
與習慣忠奸對立黑白分明的成人思維方式不同,在注重游戲的兒童世界里,不少對立是可以消解的。如與孫悟空處于對立地位的小妖,其天真爛漫仍能贏得兒童的喜愛。同樣摹寫戰(zhàn)爭場面,《西游記》的特出之處在于,無關緊要的小妖占相當?shù)钠医o人留下生動的印象。那撞上廳來通報消息的小妖,先“把個令字旗磨一磨”;還有那“敲著梆,搖著鈴”,口中念念有詞,實則有口無心的巡山小妖,一如快樂的兒童,其調(diào)皮與稚氣,都讓人忍俊不禁。在林先生看來,此類場面,“對立的雙方最終都統(tǒng)一在童話的天真爛漫的情調(diào)中了”(第111頁)。
《西游記》以想象力豐富著稱,可小說中有許多邏輯上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而讀者竟不加追究,認可其依情境的轉(zhuǎn)移而改變?nèi)宋锝笛У谋臼隆O悟空有時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有時又降到凡人的層次,陷入本不該陷入的困境。作者認為,這種不確定性,正是童話的積極因素,“造成了《西游記》中想象的創(chuàng)造性與無限性”(第113頁)。假如嚴格按照成人的邏輯,孫悟空既然有通天本事,西天取經(jīng),該易如反掌才是。要真是這樣,小說還有什么可看?“《西游記》的好處恰恰就在于寫出了孫悟空層出不窮的新的方法和手段。他的行為從不落于一種格式,你無法預料他接下來會做些什么。他的行動中充滿了即興式的花樣翻新與嘗試”(第113頁)。童話中的想象,不必講求合乎邏輯,此乃情節(jié)千變?nèi)f化的前提。反過來說,讀者之認可孫悟空忽大忽小、忽圣忽凡,正是默認了小說中“所包含的童話性”(第114頁)。
林著之解說《西游記》,選擇了兒童的視角,以“童話性”作為立說的根基,有學理上的考慮,但更與作者的個人興致相關聯(lián)。極度的好奇心、無邊的想象力,以及對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生活方式的向往,是童心,也是詩心,更屬于保持童心的詩心。
1998年8月9日于石河子
(初刊1998年8月29日《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