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建筑
“音樂是全人類共通的語言?!毕氡匚覀兌悸犨^這句話。它如此反復被引用,早已淪為了一句空泛的口號。然而,這話真的對嗎?
不言而喻,語言是人類文明的根基。但我們也同時知道,它何其有限。它無法跨越地域與疆界,一經(jīng)翻譯,又變成了另一門語言。一句話概括:語言不具普遍性。但倘若某種媒介,自身就具備了克服地域障礙的能力呢?不難看出,“音樂是全人類的語言”所以引人神往,正因我們被其中的“普世”價值所迷惑了。
人類文明中,果真存在一種普世的語言嗎?多年前,我曾讀到一段伯恩斯坦論及語言與音樂的精彩講演。他說,20世紀眾多的語言學研究,就基于是否有一種“元語言”展開過設(shè)想:既然無論來自何方,我們都是“人”的一員,那么世界文明紛復繁雜的語言叢林,是否起初都源于同一粒種子?比如,當我們回想嬰孩最初的言說——那聲共有的對母親的呼喚,“Ma!”——是否已然暗示著某種元語言存在的事實?
在嬰孩的最初階段,母親就是他的世界。通過那聲“Ma”的呼喚,他使“母親”的存在成為事實。想想《圣經(jīng)》中,上帝創(chuàng)世也是通過言說,而非行動。“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庇幸饣驘o意,千年前的《圣經(jīng)》著者即已透露了關(guān)乎創(chuàng)造的秘密:一切創(chuàng)造,最先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甚至可說,“神”,就是那最初的語言。
“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比欢?,神是怎樣“說出”此話的?祂應是以人類日常的招呼,還是以一種更為高昂、嘹亮、揚起的——一種“歌唱”般的口吻?
如此臆斷,并非無憑:在西方,“神”與“歌”的歷史綿延久遠。兩千多年前,西塞羅就以“西庇阿之夢”的典故,描繪西庇阿在夢中被喚至天堂,聽見那里四處響徹著“和諧嘹亮的歌聲”。西塞羅的意思再顯明不過:樂音,就是眾神的言說。神性在歌聲中——正是這樣的觀念,使音樂自古就被賦予了“普世”的意義。
但回到今天,縱觀各國音樂文化的紛繁面貌,我們當真能從中求證聲音藝術(shù)之普世嗎?一個德國人或會認為“歡樂頌”是全人類的語言,但他是否會以相同的視角去看中國的昆曲?對一個一百五十年前的清朝人,他又該如何欣賞與之同時期的瓦格納歌劇呢?
想來“普世”,不過是人的一廂情愿。其實在音樂中,橫陳在個人與普遍之間的鴻溝,比在任何藝術(shù)中都更難逾越。詞語、圖像至少是具體且固定的:“桌子”一詞,就指向現(xiàn)實的桌子,畫中的“山”就指向山……一組音符能指向什么?
是的,它們一無所指。這正是聲音的狡黠之處:無所指,個人與普世間的距離反倒不在了。一曲終了,每人都以各自的感受宣示解讀樂曲的主權(quán):“我覺得這首曲子說得是……”仿佛那就是唯一的真相。再想想那句“全人類共通的語言”。這究竟是聲音的“神性”,還是“騙術(shù)”?
其實,真相也就在這句話中。只不過我們需要換個角度,將它“倒”過來看——“沒有語言,就沒有共通的音樂”。如此,便是另一層意思了。想想吧,為何許多音樂風格誕生之初,都不為人所接受;為何對聽者而言,一種全新的音樂就如說胡話一般令人困擾,甚至憤懣……
是的,聲音過于抽象。只有先成為一門“語言”——只在像語言那樣確立某種穩(wěn)固的法則之后,它才可能共通。別忘了:語言同樣是一門聲音的藝術(shù)。希臘的悲劇、史詩,皆為口語的表演形式;詩歌,這最古老的文學體裁,更是源自對節(jié)奏的激情——音節(jié)之押韻,語速之抑揚,就是最天然的旋律。閱讀僅僅始自聆聽盡止處。即使在閱讀中,人也在聆聽那些無聲的流動:字詞自有輕重,似音之強弱;行文自有快慢,有節(jié)奏的緩急;語調(diào)自有高低,如聲響之沉浮……在那些時刻,音樂并非語言的對立,而仿佛它的“底片”,沉于一座座文字景觀下,那片尚未顯現(xiàn)的黑暗中。
早期音樂家無不明白這一點。千年以來,聲音的歷史,就是這樣一部逐漸“顯形”的歷史,是一段在參照、借鑒語言的進程中,逐步確立其自身規(guī)則、體系的“成像”之旅。而這“像”,涵蓋音樂的一切維度:調(diào)性、節(jié)奏、和聲、句式……
調(diào),即一組穩(wěn)固的音高排列:某些音主導,其余音居之次要。音與音之間依次排位,構(gòu)成主、謂、賓般的語序基礎(chǔ),以此建立普遍的和聲法則。語句聲調(diào)、發(fā)音輕重,同樣影響了音型節(jié)奏的范式(譬如古典音樂中常見的切分音、倚音等,就與意大利語的發(fā)音規(guī)則密切相關(guān)……)。疑問、肯定、否定等不同的對話形態(tài)也被逐一仿照,而詩歌中的押韻、排比,以及明喻、隱喻等一系列修辭手法,更深遠啟示了音型動機的重復、模進、轉(zhuǎn)位、倒置……伯恩斯坦就曾在他的“諾頓系列演講”中,探討了西方音樂中的修辭學,并指出它是如何潛在地作用于我們對音樂的理解的。
正是在修辭的維度里,音樂超越了語言。想象一下:多種聲音的同時進行,能夠發(fā)生在言語的世界中嗎?對話中,不同的話只能在同一時間被單人說出,不然便會陷入“各說各話”的混戰(zhàn):甲說“桌子”的當刻,乙說“椅子”,丙說“凳子”,那我們必定什么也聽不清。換言之,語言是單線的。這單線,歸結(jié)、受制于詞語自身的確定性。但音樂卻能使不同的聲部、旋律同時進行而不會發(fā)生語義的混戰(zhàn),相反,它們會組合成新的秩序。
正因為抽象使音符處于“無法確定”的狀態(tài)——任何單獨的音都是無意義的,它不過是聲波的振動頻率而已——它也因此向一切其他的音符敞開著:音與音彼此填補,彼此呼應,彼此成全,由之生出無限的可能。由各單音組建的縱向建筑謂之“和聲”,以各聲部構(gòu)成的橫向空間謂之“對位”。也就是如此縱橫的交織,使音樂成為一門立體的語言。在一首巴赫賦格曲的開篇,當主題于高聲部進展過半,同一主題回聲般在低聲部切入;如同對回聲的呼應,對題緊接著在高聲部出現(xiàn)。倘若將這些不同聲部的行進看作一種交互的修辭,那我們就是在同一刻的陳述中,獲致了多重隱喻。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中,當那個著名的“命運動機”以回聲、倒置、壓縮、轉(zhuǎn)化的形態(tài)在不同聲部間此起彼伏,我們仿佛聽到了數(shù)十種不同的隱喻一齊編織著“命運”不可掙脫的巨網(wǎng);在李斯特《b小調(diào)奏鳴曲》中,象征“命運”與“魔鬼”的兩組動機在兩條聲部同時顯現(xiàn),作為相反的寓意無隙地合為一體,共同構(gòu)成一個新的喻義:墮落。那是“隱喻的隱喻”:在那個瞬間,我們進入了修辭的絕對領(lǐng)地,那個連語言也難以抵達的抽象地帶……
這就是聲音的第二重空間:一個由特定的修辭符號構(gòu)筑起的立體世界。正因它所蘊藏的無限可能,音樂得以不斷擴展自身的疆域,得以在拓展虛構(gòu)的道途中越行越遠。
然而,我們能否僅僅從“語言”的立場,去看待音樂中的一切?我們自然可以從修辭的維度去解讀,甚至“破譯”音樂,但能否用它來闡明我們?yōu)楹伪灰魳犯袆樱繐Q言之,音樂為什么能“感動”我們——僅僅因為聲音在我們腦海中,被轉(zhuǎn)化成了語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