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滇軍”進城
1917年,四川爆發(fā)了羅、劉之戰(zhàn)。滇軍由敘府北上,占領(lǐng)了犍為。不久之后,有一支土匪部隊冒充“滇軍”向馬邊開來。
這時正是陰歷的臘月,全城人家都在忙著為新年頭的吃穿做準備。殺了過年豬的已腌好臘肉、香腸,正在熬麻糖,炒果子,便是十分不濟的人家也要磨兩升糯米做發(fā)粑。因為人們相信“一年不推粑,十年興不起家”?,F(xiàn)在這消息一傳開,便好像是平靜的蜂桶里突然闖來一只盜蛾,登時全城亂起來了。
城里只有百來名城防隊,使用的武器是單針、九子槍,要用來對付這樣大股匪部是不行的。紳糧們?yōu)榱俗约旱纳砑倚悦胖フ铱h知事,知事也沒了主張。經(jīng)過大家商議,決定三事:一、立即通知各鄉(xiāng)抽調(diào)團防來城協(xié)助守衛(wèi);二、派人去大炮臺把“大將軍”“二將軍”加以擦洗打磨,同時分派居民趕縫麻袋,搬運河沙,把大炮架設(shè)起來;三、請“老父臺”親赴北門供奉歷代陣亡將士的昭忠寺叩請陰兵出戰(zhàn)。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下一天的上午,匪部到達離縣城四十里的石梁子,派人送來書信,要求迎降??h知事又慌忙召集機關(guān)法團士紳開會,商議對策。
我的幺爸平時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現(xiàn)在衙門派來公差硬把他叫醒來,飯沒吃,煙癮也沒過,只匆匆吞了幾顆煙泡子就上衙門去了。
吃午飯時,我端著飯碗到大門口去。我們源興號的鋪門還開著,但是冷冷清清,沒有買主。掌柜的胡二爺把手籠在袖管里,伏在柜臺上看街景。城門半掩著,門里和城樓上都有背著九子槍的城防隊士兵。北門河上已經(jīng)封渡了,幾只“雙飛燕”小船都停泊在這面的河岸邊。對岸簇擁著一群人,背背肩挑,拖兒帶女,有的還趕著耕牛和小豬,顯然是從北路逃難來的。他們惶急地、一個勁地大呼:“撐船過來!撐船過來!”但是河邊空蕩蕩的沒有人,撐船的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們叫罵一會沒人理,便急急忙忙地沿著河邊小路繞鄢家壩向南門渡口去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鑼聲響亮,打更的傳話來了。
這打更匠姓段,叫段打更,但他常常打得不準,人們叫他“亂打更”。他是個大煙鬼,白天睡覺,夜里打更。但白天如果衙門里有事要他宣布,或者誰家敞放的豬兒走失了,給他點酒錢,他便披上襤褸的棉襖,趿著兩片魚尾鞋,睡眼惺忪地敲著銅鑼,沿街叫喊一會?,F(xiàn)在,這城里的氣氛和他的使命使他感到很莊嚴,他的鑼敲得特別響,沙啞的聲音也很有精神了。他當(dāng)當(dāng)?shù)?、有?jié)奏地敲著鑼,走上幾十步,眼見鋪子里的伙計們都從柜臺后探出頭來,街上行人都住腳諦聽的時候,便立正,直著脖子,兩眼望天,有板有眼地喊道:
“鳴鑼通知,知事告諭:現(xiàn)有匪人,來邊騷擾……知事正同,各機關(guān),法團,士紳,在昭忠祠,焚香,稟卦,恭請陰兵,出戰(zhàn)……今夜晚上,各家鋪戶,都要在,門前,設(shè)立香案,燒化紙錢,和,金銀紙錠……各界人等,務(wù)必凜遵。如有玩忽,挨打受氣,休得見怪!”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幺爸還沒回來,幺嬸叫海娃哥去接,順便買點香燭紙錢回來。海娃哥剛走,河對面就出現(xiàn)了纏套頭、穿短打、扛五子槍的“老二哥”。城樓上的城防兵開槍射擊,對方也隱伏在觀音閣后面的羅埂上還火。
胡二爺慌忙合上鋪板,關(guān)大門,還用門杠死死把門抵住。我從門縫里張望,見城門已緊緊關(guān)閉,街上清風(fēng)雅靜,任何活動的東西都絕跡了。
幺嬸正在抽鴉片過早癮。槍聲一響,她的手就抖起來,怎么也把煙泡子裹不好了。王嫂來請她吃早飯,她呻喚說:
“哎喲喂,哪個還吃得下飯啊,你快去把胡二爺叫來。”
胡二爺來時,幺嬸已從床上下來坐在馬架子上了。
“胡二爺,幺老師和海娃還在城里,你去叫他們快些回來。”
“城門都關(guān)了哩。”
“哎呀,那咋得了哇!你搭個梯子翻城墻進去吧!”
胡二爺搔著他的有些禿的腦門,眼說:“他在城里不是更安全些?”
胡二爺一句話提醒了幺嬸,她立刻改變主意,要他送她進城去。
胡二爺搖著他的小腦袋:“翻城墻?你才想得好哩!只怕那炮子兒沒長眼睛,認不得你幺老師娘!”
“吧——砰!”突然一顆子彈打在屋脊上,嘩啦啦,瓦片掉下來。幺嬸在馬架子上一震,一下滾在地上。
“天呀!天呀!”她大聲號叫起來。
胡二爺也慌了。他招呼面房里的王師,急忙從堂口上抬來幾張結(jié)實的方桌,在堂屋里連接起來,桌面鋪上被蓋,地上墊著棉絮、草席。他請幺嬸睡到桌下,蒙頭蓋上被子,睡著不動。
我母親叫我到廚房去。她和王嫂在灶頭和石水缸之間鋪張席子,躲在那兒,是比較安全的。但幺嬸不許我離開,命令我坐在她的腳下。因為她要喝茶,要屙尿,要這要那,須我服侍。
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對那砰砰的槍聲和噓噓地從上空飛過的流彈聲逐漸習(xí)慣,不那么緊張害怕了。幺嬸疊起被蓋,叫我從房間里把煙盤子端來,她就蜷在桌下抽煙。我趁機溜到后院去,見胡二爺和王師們都聚集在磨房里,趴著板壁,從縫隙里看城墻上的城防兵放槍。
胡二爺搖著他的小腦袋說:“不行?。∪硕阍诔菈Χ庾雍竺?,頭都不抬起來就放槍。媽喲,你打個啥!”
王師說:“哪個的腦殼都不是銅打鐵鑄的。他也怕運氣不好,碰上一顆洋花生米,那就不要吃飯了!”
“單聽槍聲,河對面的就把這面壓住了?!?/p>
是的,河對面的槍聲密得多,聲音多是很清脆的。胡二爺說那是新式五子快槍;而這面城防隊的單針、九子則帶著沉悶的轟響。
人們擔(dān)心,城防隊招架得住嗎?
胡二爺卻很有把握:“今晚上把‘大將軍’架起來就好了。只要‘他老人家’發(fā)威,一張口,轟隆一聲,噴出曬簟大一團火焰,一炮可以沖倒一間房子,打死百來個人。哼,你承得?。俊?/p>
王師一向喜歡聽評書,晚上只要不趕牛磨面,打羅柜,便要到茶館里去聽講《七俠五義》。他說:“哎,要是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隨便來一個,這座城就保住了!”
胡二爺不以為然說:“現(xiàn)在使用的是五子快槍,任你俠客武藝高強,會飛檐走壁,還沒近身,炮子兒就把你打著了。”
“那么劍仙呢?嘴巴一張,一道白光,颼的一聲,飛劍取人頭于千里之外。你炮子兒抵得???”
胡二爺揭下頭上的氈窩兒,拍打著上面的灰塵,反駁說:“這不過是說的罷了,哪個又見過劍仙呢?”
王嫂也發(fā)表了她的意見:“依我說,可靠的還是陰兵。今天縣知事已在昭忠祠燒了香,稟過卦啦,只要陰兵顯靈就好了?!?/p>
晚上,槍聲沉寂下來了。隆冬的月黑夜,黑得伸手不見掌。城防隊的士兵們抱著槍,縮在城垛下,躲避由河下吹來的刺骨的寒風(fēng),隔些時向天空放兩槍,向匪人示威,也向城樓里烤火的隊長和衙門內(nèi)睡覺的縣知事報告,他們是在忠實地執(zhí)行任務(wù)的。河對面呢,無聲無息,連火光都不見一朵,靜得出奇。
胡二爺沒完全按照段打更的傳話辦事,他不敢開門出去設(shè)香案,只在天井里燒了紙錢,點了香燭。他豎著耳朵靜聽,什么響動也沒有,只有紙灰飛舞,陰風(fēng)颼颼。他想:“咦,當(dāng)真陰兵出動,‘老二哥’們都敗走了嗎?”
是的,源興號里的人們都是這么想的。幺嬸從桌下鉆出來,回到她的房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抽煙。屋里所有的人都睡得很好。
快天明時,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真像祖母大出喪時放的火炮。但我覺得奇怪:密集的槍聲是從城西方向傳來的。北門河對面沒有子彈飛過來,這面城樓上也沒有放槍。只聽到城樓上響著急促尖銳的哨子聲,城防隊兵亂糟糟的吼叫聲和跑步聲亂成一片,一會兒就寂然了。營盤山方面的槍聲越來越近。突然,街上也響著驚人的五子槍的脆響。
我媽不斷地輕聲嘆息和念觀音菩薩。她用被子緊緊蒙住我的頭,我大氣也不敢出。整個源興號里靜悄悄的,好像一座沒人住的空房。
大約過了一頓飯的時間,沒有槍聲了。我實在憋不住,下得床來,悄悄溜出房間。對面房里幺嬸在叫我,甕聲甕氣,好像從壇子里發(fā)出來般的。我到她房里一看,床上是空的,原來她趴在床下面。
她叫我去問問胡二爺,這是咋個搞的。
我到柜房去,見胡二爺和王師都趴在鋪板上向外偷瞧。
“胡二爺!”我叫一聲。
他頭也不回,只伸手向我擺擺。
我也躡腳到鋪板邊,找個縫隙往外看。城門已打開了,門口站有好幾個包青布大套頭,穿短褂子,臂上纏有一條紅布的背槍的人。有的沒有槍,卻在背上斜背著一把明亮亮、冷森森的鬼頭刀,刀把上吊著一把紅纓子。那神氣,人見了是要倒抽一口冷氣的。街上人家全都關(guān)門閉戶,街上看不見一個百姓,只有三五成群的“老二哥”匆匆地來去。
一會兒,當(dāng)當(dāng)?shù)蔫屄暫投未蚋纳n老沙啞的喊聲又由遠而近地傳來了。
“鳴鑼通知,司令官的命令:本軍奉命,進駐縣城——公平交易,保護黎民。各界民眾,街坊鋪戶,即刻開門,照常營生——不得自相驚擾!如若不聽,挨打受氣,休得見怪——”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