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實景中的幻象

引語

就世界范圍來說，作為一座持續(xù)不斷的都城，京都大概僅次于君士坦丁堡，或許是世界第二悠久的王權(quán)所在地。從這一意義上來說，京都完全稱得上是一座千年古都。1894年，京都市隆重慶祝平安京建都1 100周年，從歷史的脈絡(luò)而言，也是完全成立的。

在1887年創(chuàng)建了東京美術(shù)學(xué)校、后來出任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東方部主任、在中國以《茶書》的作者聞名的岡倉天心，在對中國、印度做了考察之后，1903年在美國出版了一本用英文寫的著作《東方的理想》（The Ideals of East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Art of Japan，日文將其譯為《東洋の理想》或《東邦の理想》）。在書里他不無得意地寫道：“依據(jù)這些藏品依次對歷史上著名的亞洲文化的財富進行研究，只有日本能夠做得到?；始业恼淦贰⑸裆?、被發(fā)掘出來的古墓等，顯示了漢代手法的精巧的曲線。奈良的寺院里藏有豐富的體現(xiàn)唐代文化的物品，而且還有許多體現(xiàn)了當時興盛的印度美術(shù)的物品，當年的印度美術(shù)給予奈良時代的古典創(chuàng)作很大影響。這些引人注目時代的宗教上的儀式和人生觀就不必多說了，連音樂、發(fā)音、禮法、衣裳等也（在日本）完整地保存下來了。這對日本人而言，自然是祖上傳下來的珍寶。此外，在大名^[1]的寶庫中也收藏了豐富的屬于宋和蒙古時代的美術(shù)品和寫本，這里面有不少在蒙古人征服的時代中甚至在中國本土也消失了的美術(shù)品，還有在明朝時代喪失的寫本。這些在日本依然具有生命力，有些現(xiàn)代的中國學(xué)者紛紛來到日本，以尋求他們古代知識的淵源。因此，日本是亞洲文明的博物館，它的意義甚至超越了博物館?！保▽鶄}天心《東邦の理想》，巖波書店1976年，第28—29頁）

對此周作人也很有感慨，他在《日本之再認識》中寫道：“我很愛好日本的日常生活，……第二的原因，這可以說是思古之幽情。我們那時又是民族主義的信徒，凡民族主義必含有復(fù)古思想在里邊，我們反對清朝，覺得清以前或元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況更早的東西。聽說從前夏穗卿、錢念劬兩位先生在東京街上走著路，看見店鋪招牌的某文句或某字體，常指點贊嘆，謂猶存唐代遺風(fēng)，非現(xiàn)今中國所有。這種意思在那時大抵是很普通的。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yún)s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保ā吨靡矣衔木帯罚虾?985年影印本，第144頁）6年的留學(xué)生涯，周作人一直待在相對比較新的東京，他沒有到過京都，如果他在京都有過體驗，他的這一感受也許會更深切。

今天全世界的人，對京都的印象，就是一座具有千年以上歷史的古都。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長篇小說《古都》，已被翻譯成世界各國的文字，影響深遠，策劃成各種文字的旅游宣傳畫冊，年年更新。走進京都或全日本的各家書店，有關(guān)京都的雜志和書籍，汗牛充棟，鮮艷雅致的圖片，誘人眼目。京都對外的賣點，就在于它古老的歷史，這是一座無法撼動的古都。

各色旅游者（包括日本人和外國人）在各種導(dǎo)游圖冊和指南說明的導(dǎo)引下，紛紛來到了架構(gòu)在懸崖上的清水寺本堂，對它奇特的構(gòu)造和久遠的歷史遺痕發(fā)出了滿心的贊嘆。從石板坡道上望過去的夕陽映照下的八坂塔，也讓人感到深深的陶醉；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金閣寺和銀閣寺，總要去打一下卡；祇園一帶的小街小巷內(nèi)，鱗次櫛比地排列著一家家售賣古色古香手工制品的老鋪，不時還可見到身穿香艷和服的藝妓在身邊款款走過。穿梭在寂靜的街巷間，尤其是城市的四周，古老的神社和佛寺，傳統(tǒng)的平屋或兩層的町屋，隨時會映入眼簾。于是，人們發(fā)出了由衷的感嘆：京都真是一座古都呀！

人們看到的，當然都是實景，并非影視城里搭建出來的假古董?？墒俏乙f，京都作為一座古都的意象，或者說作為一個古都的符號，在相當?shù)某潭壬?，是由諸如《和歌名所物語》《都林泉名勝圖會》《都名所圖會》等這些江戶時代以來的各種繪本、圖冊、俳句、短歌、物語以及近代以后的文學(xué)作品、圖片、演劇和電影、歌謠等共同營造出來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有意無意間共同釀制出來的一種與實像交疊在一起的幻象。事實上，在今天京都中心城區(qū)內(nèi)，人們所見到的寺院、神社之外的建筑物，早于近代明治時期之前的，已是鳳毛麟角。矗立在市中心的諸如位于三條通富小路交叉口的家邊德時計（鐘表）店（建于1888年）、京都東正教堂（1901年）、至今仍然用作京都府辦公大樓的舊本館（建于1902年）、原日本銀行京都支店（1907年）、現(xiàn)在仍是摩登的酒店和餐廳的長樂館（1909年）等西洋式的近代建筑，年代恐怕比你所見到的看上去古色蒼然的舊式房屋更為悠久。

在這一章里，我想沿著時間的縱向軸，跟各位一起來考察一下平安時代之后至近代之前的京都的一些歷史沿革，或許可以撥開一些蒙罩在京都意象上的虛幻面影，或者說可以對古都這一符號進行一定程度的解構(gòu)。當然，我絕對無意對古都的意象進行整體性的顛覆，只是想給讀者描繪出一幅更為原色的京都圖景。

[1]類似于中國地方上的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