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臺上春色如許
第一折
天井明亮。我們站在“名分堂”和戲臺之間,雨絲像透明的時間的粉塵,漫天而墜。腳下的地磚面目方正、青黑,因浸飽了水息而發(fā)亮。磚縫里的苔蘚、細草,綠得青翠、灼目。兩廂長廊的瓦檐上,亦綴滿了翠色草束。古舊的氣息,與新鮮的春色,在這團閉的空間里結(jié)為一體。身后的祠堂素樸端莊,只紅黑兩色。前方的戲臺翹角雙飛,木質(zhì)肌理上滿布錦繡。戲文里曲折的故事,昭君出塞、漢女和親,被刻刀定格,敷以金彩,嵌在敦厚的木色中,與之結(jié)為一體。還有百余年來回旋、繚繞在這臺上的咿呀戲音,想必也隱秘地棲落、嵌頓、粘附在了金柱、梁枋、牌匾、雀替、斗拱、吊籃,那滿飾錦繡的溝回里、木與木吻合的縫隙處,與之結(jié)為了一體。時間是隱秘的黏合劑,不著痕跡地,將物與物、人與物、人與人密接一體,一如高妙的匠師對于榫與卯的運用。
“名分堂”牌匾上,還有四字牌匾,繁體字的“義結(jié)千秋”。四根立柱上懸掛著四條長匾,其上二十八字,對應(yīng)著樂平市滸崦村程氏的二十八代子孫,從最初的玉字輩,已綿延至最末的長字輩。我們身邊正講述滸崦戲臺歷史的老支書,屬接字輩,是這長鏈中間的一環(huán)。自程氏祖輩為避戰(zhàn)亂從北方南遷,輾轉(zhuǎn)來到這贛北平原,在樂安河和她的七條支流編織起的肥沃土地上安居下來,像一粒種子落土生根,歷數(shù)百年光陰,繁衍成擁有八百多戶、三千多人的一株“巨木”。
行走在贛北的樂平地界,“巨木”林立,都是一“木”一姓氏,別無雜枝,不附藤蔓,純粹得讓人驚詫。也因之,每一姓氏抱團緊密如一體。在這緊密的鏈接之上,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所特有的宗族倫理教化模式得以穩(wěn)定地構(gòu)建、運行、延續(xù)。即便進入現(xiàn)代社會,城鄉(xiāng)間流動的潮汐奔涌而來,工業(yè)與科技的入侵隨處可見,可這里絕大多數(shù)村莊依然秉持一個姓氏,抱結(jié)一體,緊密而純粹。
更讓人驚詫的是,四百八十多座戲臺,遍布樂平這座體量并不龐大的縣級市。在樂平,但凡有一定規(guī)模的村子,定然少不了一座戲臺。一個村莊,兩座戲臺,也不稀罕。四千余人的橫路村,一度奢侈地擁有五座戲臺。
戲臺,仿佛樂平土地上一只只展翅欲飛的“大鳥”,也仿佛“巨木”上炯炯有神的一只只“眼睛”,瞻示著一座村莊貼近俚俗的情趣、蓬勃的生息、昂揚的神采。
第二折
一座座戲臺,娛目悅耳潤心,以濃縮的故事、曉白的戲文、婉轉(zhuǎn)的聲腔、喧騰的鼓點,聯(lián)通倫理教化的千支百脈,曲折有致地抵達。
最初的鄉(xiāng)間戲臺,多與祠堂伴生,與主堂對望,仿佛戲音不只在人間繚繞,還可迢迢地穿越時空抵達仙界、神界,代表后世子孫向祖輩、福神表達內(nèi)心的敬慕、虔信。
民間遍植宗祠的風(fēng)潮,以明朝嘉靖年間朝廷頒布的一道圣旨為起點——“許民間皆得聯(lián)宗立廟”,于是,素來以宗族扭結(jié)一體的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祠堂漫地新生。愛看戲的村莊,建祠堂便伴有戲臺,既娛神敬祖,也讓平樸的日子有了戲音的嫵媚和祈盼的光澤。對于樂平人,如果身邊沒有貼心貼肺的戲臺,那被戲曲寵溺慣了的身心,又如何耐受得住“三天不看戲,肚子就脹氣,十天不看戲,見誰都有氣,一月不看戲,做事沒力氣”的磨折。
位于涌山鎮(zhèn)涌山村的“昭穆堂”戲臺,是樂平現(xiàn)存最古老的一座,典型的祠堂臺,族譜載“明崇禎添賜公”建造。兩側(cè)壁立的圍墻上沿如波濤起伏,又似雙龍伸腰。雙獅護衛(wèi)的“訓(xùn)賢門”牌匾下,一扇冒過人頭的圓門,開在戲臺居中的臺面下,平日里臺面拆除,王氏族人一代代就從這里邁入祠堂。唱戲時,臺面鋪開,兩邊的花瓶狀側(cè)門洞開,那微鼓的腰身被蜂擁而入的人流幾欲撐破,卻又始終安然。
辛丑年陽春二月時分,“昭穆堂”的墻壁上還貼著一張《通告》:
為了體現(xiàn)尊老敬老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王氏宗祠上堂,八十歲長老就餐,并敬請父老鄉(xiāng)親互相照顧,祝大家節(jié)日愉快!
涌山村委會
《通告》上未見時間,村人告知這是去年重陽節(jié)時的一場歡會。上堂是祠堂中最尊貴的位置,由八十歲的老人安坐,享受眾人的尊重與照拂。想來那一天,“昭穆堂”里戲音響亮,鑼鼓鏗鏘,臺上演繹著福壽喜樂,臺下續(xù)寫著現(xiàn)世安穩(wěn)、樂俗暖貧。類似的場景,四百年來,不知在這戲臺上下復(fù)現(xiàn)了多少次,只是那臺上臺下的身影不停地變換,難以恒長。
四百年來,這靜默的戲臺,也見證了祠堂里氣氛肅穆的宗族議事,旁觀了大族內(nèi)的恩怨情仇、懲惡揚善,那仿佛戲臺故事的延續(xù)或補充,也仿佛戲臺故事的原始模本。人世間的喜劇或悲劇,實不比戲臺上的滋味寡淡,只是復(fù)雜、歧義、微妙、宏闊得難以在一方戲臺、有限時段演繹殆盡,那是真正天地間的大戲,從古至今,從未謝幕。
而方寸戲臺,是對人世的局部模仿,囿于空間與時間,不得不刪繁就簡,以虛馭實,高度凝練?!叭宀侥苁乔Ю锝?,四六人可代百萬雄兵”“咫尺天涯評論是非功過,須臾歲月歷數(shù)萬古忠奸”“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心術(shù)不可得罪于天地”……戲臺上高濃度地潑灑七情六欲、愛恨情仇、善惡忠奸、生離死別,讓臺下的觀眾一會哭來一會笑,一會怒來一會愁。但那只是一場夢境,演繹的是遠方的故事,發(fā)生在普通百姓不可企及的朝堂、翹望不到的府第、無法縱馬奔騰的沙場;哪怕感同身受,那也是別人的故事。戲臺構(gòu)成夢境的邊緣,臺沿之外的觀眾是安全的,一旦抽身而退,就可以完好無損地回歸現(xiàn)實生活。
只不過旁觀了那么些大悲大慟、生來死去,之中或顯或隱的因果報應(yīng),多少會讓人內(nèi)心觸動。于是,在承受生活的萬般瑣碎、百樣磨難時,亦懂得有所放棄與守持。
第三折
我們慕名而來,穿過油菜花恣肆燃燒的田野,在細雨中抵達滸崦。
不想,戲臺鑲板緊閉,通向祠堂的兩扇側(cè)門緊鎖,只有寶瓶、方天畫戟、翹飛的鰲魚尾巴、雙疊歇山頂?shù)穆N角飛檐展露在半空中,似佳人掩面,只見滿頭金釵微晃。
等待來人開門的空隙,我們沿祠堂壁立的高墻繞到后部,遇一個敞開的、似無人居住眷顧的院子。院內(nèi),一樹繁花獨立。
那枝上的花朵開得繁艷,而樹下粉白色的落英,迭覆簇擁,身下水漬漫漶,竟是比枝上的花朵更顯繁艷,艷到極致的那一種凄愴,讓人驚心。不由想起一句戲文,“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幾步之外的戲臺,不也容易讓人陷入幻滅之感?再喧騰的鼓樂,再明艷的戲裝,再動聽的吟唱,再傳奇的故事,都會走到曲終人散、臺空如也的一刻。真真是“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出場便見;有時風(fēng)平浪靜,有時驚天動地,轉(zhuǎn)眼皆空”。那急鑼緊鼓,那刀劍齊飛,那令旗交錯,那水袖如練,那裙動如波,那高唱低吟,還在腦海中翻騰不休,眼前卻已是一派清寂與落寞。
一時姹紫嫣紅,一時斷井頹垣;一時春色如許,一時荒寂似空——這是一座戲臺的宿命,是它的一體兩面,是它的日月輪回,是它的陰陽交合,是它的天地歸一。
有人說,戲臺的構(gòu)建中蘊含了“天圓地方”。戲臺中庭的梁枋之間,以斗拱嚴絲合縫交嵌一體的穹隆,被命名為“藻井”。藻,水中之物;井,蓄水之器?;鹗悄镜奶鞌?,以水御火的防范意識,自然散布在木質(zhì)建筑各處。這藻井,還以其螺旋上升的特殊形態(tài),容得下高帽花翎,容得下刀槍齊飛,也讓演員的聲音,這透明的水波,向上聚攏又漣漪般散開。這一精美的局部,讓戲臺成為隱喻,有了挑高的空間,構(gòu)成共鳴腔體,即使臺下喧囂,即使距離頗遠,戲音也能山高水長地抵達傾聽的耳朵。
滸崦戲臺的藻井,紅藍兩色交錯,其上飄金,如蒼穹中的星辰。那其實是《封神演義》中的八位正神,腳踏祥云,飛向天空。穹隆之下,四四方方的舞臺,便是那穩(wěn)實的地面。人世間的故事,在這象征的天地間鏗鏘上演,常演不衰。
“敦本堂”闊大。重檐雙戧角歇山頂,配兩硬山頂,其形制在鄉(xiāng)村戲臺中實不多見。它與涌山村的“昭穆堂”戲臺相離不遠,也是祠堂臺。
一副斜撐上,戲繡球的雙獅鼓眼,吐舌,圓乎乎的額頭、鼻子與臉頰,如葉片舒張的雙耳,卷曲又搖擺如焰的尾巴,那生動活潑的氣息、躍然歡騰的體態(tài),讓我忍不住駐足,看了又看。耳邊鳥鳴聲聲,直叫得人心思恍惚,仿佛某一時刻,比如一眨眼的工夫,這憨萌的幼獅就會奔騰而下,滿場撒歡。
一副雀替,長不盈臂,雕刻了三個人物,居中的老人手持祥云頭的木杖,一人在他身后躬身持扇,一人正與老人撫肩說話,眉目晰然,袍帶分明,不知出自哪部戲文。
繞到戲臺的背后,迎面一堵白墻上,數(shù)行墨寫的字跡,不算工整,筆意混沌,細瞧,卻能辨明八九。卻原來是“二〇〇六年臘月初四”寫下的點戲單:《玉堂春》《節(jié)義賢》《趙氏孤兒》《五子圖》《葵花嶺》《望江亭》《七郎招親》《黃鶴樓》《蓮花庵》《北漢王》……五列七行,共三十五出戲。越十五年,墻面屋漏痕遍布,墨書尚可辨認,當(dāng)年唱著這些戲的人,而今安在?
蔓草如意紋、纏枝蓮花紋、祥云紋,貼金鰲魚、喜獅、飛鹿,二龍戲珠、龍鳳呈祥、九獅過江、蟠桃盛宴、百壽圖、五獅搶寶、魁星點斗……吉祥的意味,包覆著一座座戲臺。那是來自百姓心中的祈禱,借由工匠的刻刀明示。
臺空人寂時,九老天官、楊波抱太子登基、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三英戰(zhàn)呂布、薛丁山大戰(zhàn)樊梨花、時遷夜襲登州、打金枝等古老故事,依然在梁、枋、月門、隔扇上上演。戲音會否也在藻井的溝回里隱約縈繞,恍如戲臺的自洽時分,抑或夢境一場……
第四折
與“名分堂”對望的,只是滸崦戲臺的雨臺。仿佛一枚硬幣擁有兩面,穿過雨臺兩側(cè)的月門,便轉(zhuǎn)入晴臺的空間。晴臺更開闊,也更精美,是滸崦戲臺真正的門臉。晴臺平時以一長排鑲板掩面,仿佛深閨中的女子。一旦鑲板拆除,戲臺亮出綺麗多姿的真面貌,那這臺上必得唱一出戲。這是沿襲多年的規(guī)矩。
滸崦戲臺,是樂平古戲臺中唯一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晴雨臺,也叫雙面臺、鴛鴦臺,在樂平不只這一座。其形態(tài)昭顯了當(dāng)?shù)厝藢虻陌V迷。日子無非晴或雨,哪一樣都不能成為看不到戲的理由,那便天天可與戲歡會了。只是這歡會,若在晴天,格外盛大。晴臺面向開闊之地,每每有大戲上演,周邊四里八鄉(xiāng)都有人趕來看戲,村中人也會廣告宗親朋友,大擺流水筵席。素來喜歡站著看戲的樂平人滿場林立,人頭攢動,有時只看得見遠遠的戲臺上水袖飄舞,花翎旋動,幸而戲音可以無礙地繚繞全場??磻虻娜缩谥_尖,伸直脖頸,耳朵舒張,縫里插針般將目光遞向戲臺?!把劢缣Ц卟慌虑邦^遮住,腳跟站穩(wěn)何懼后面擠來”一句,便是樂平人多年看戲積攢的經(jīng)驗之談。
滸崦戲臺建于清朝道光年間,據(jù)說是在祠堂建成十余年后,程氏祖輩受鄰村興建戲臺的激發(fā),從蘇州請來巧匠,花費三年時間精雕細琢而成。整座戲臺花費幾桶銀圓、幾十兩黃金,一度因資金短缺,族人四處乞討,才成就這滿臺春色如許。
那一時期,戲臺與祠堂的裂變正悄然發(fā)生。戲臺逐漸從祠堂分娩,不再只是祠堂的附屬,獨立出來,面向曠野,便擁有了新的命名——萬年臺。萬年臺,不再服從于臺面不得高于祠堂祖宗牌位的種種舊規(guī),也掙脫了不得太過華美鋪張的束縛,有了更自在舒展的身姿。
那為了讓南方漫漶的雨水分流傾瀉的飛檐翹角,愈抬愈高,仿佛南方田野里展翅翔飛的大鳥,也顯露了樂平人的內(nèi)心圖景。生性勇猛強韌、不愿服輸?shù)臉菲饺?,爭相將戲臺建成一個個村莊的“體面場”“眼珠子”。
傳說,鄰村華家戲臺牌匾上的“頂可以”,催生了滸崦戲臺的“久看愈好”,也催生了徐家戲臺的“百看不厭”。對于臉面的愛惜與重視,讓土地豐沃、生活富裕的樂平人在戲臺上鉚足了功夫,一擲千金而毫不吝惜。他們也像愛惜“眼珠子”一樣,悉心守護著戲臺。
十年動亂時,戲臺被歸入“四舊”,散布鄉(xiāng)間的座座戲臺危如累卵。據(jù)說,剛有人鏟下滸崦戲臺的幾塊木雕,村民就聞訊聚來,將鬧得最兇的幾位吊在梁下,捆在柱子上,幾個小伙子拿棍持棒守在一旁。程氏的頭面人物不卑不亢明示:“不勞你們動手,破‘四舊’是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責(zé)任,我們的戲臺自己來……”
待外人清出祠堂,聚族商議。其實,沒有什么可以商量的,誰舍得失去這“眼珠子”。那夜“名分堂”的燈火徹夜未熄,木匠、泥瓦匠、油漆匠一并招來,為戲臺改頭換面:眾人齊心合力用木板將整個戲臺包裹,再用黃泥、白石灰覆面,畫上“大海航行靠舵手”“葵花朵朵向陽開”……用當(dāng)時風(fēng)行的政治符號,構(gòu)成戲臺最安全的“假面”。
頗有些年頭,戲臺不得露面展顏,在那沉重的“假面”之下,會否有窒息之感、寂寞之思。比戲臺更覺憋悶、更感委屈的滸崦人,那與戲音纏綿慣了的耳目,那被戲音滋潤慣了的身心,那份淤塞的念想,只能如潛行地底的巖漿,兀自灼燙,翻滾。
樂平的諸多戲臺,越寒暑,越風(fēng)雨雷電,越戰(zhàn)亂兵燹,越人間動蕩,越時光湍流中避不開的種種摧折之力,至今展翅佇立,容顏如舊,滿披華彩,已屬奇跡。它們是被民間智慧,更準確地說,是民間的愛戲癡戲之情,給包裹保護下來,成為樂平人愈加珍視的“寶貝”。
滸崦晴臺居中的牌匾上,挺秀有骨的四字楷書“久看愈好”。字髹黑漆,淡米色底紋淺浮雕有“十八羅漢圖”,祥云繚繞。莫說整座戲臺那滿披的錦繡、精美的細部久看愈好,單是這匾,這底紋,這“十八羅漢圖”,亦是久看愈好,耐得住后世一雙雙眼睛的反復(fù)賞看。
第五折
木,構(gòu)成古戲臺的骨骼,勁挺,飛揚;也構(gòu)成戲臺的肌理,繁麗,如錦。
“木”最初出現(xiàn)在商代甲骨文中,模仿一棵光禿禿的樹,挺直的莖干,上有分叉如枝丫,下有分叉似根脈。在漢字漫長的演化過程中,它的樣子沒有大變,只是將陡峭的枝丫放平,有了更加平樸敦實的模樣,更切近于它的本性。東漢許慎編著《說文解字》,將“木”解釋為“冒地而生”,細想想,能夠以自身生長的力量穿透層層土壤的湮埋,繼而在陽光下、空氣中茁壯生長,具有雙向生長能力的,除了木,確實沒有其他了。
石頭可以穿破土層,但不會生長,它只是緩慢而微地蛻變,風(fēng)化,殘損,趨近于無。化石、煤與金屬,是早已凝滯的生命遺存。地下奔騰的巖漿,一旦破土而出,便不再具有奔騰的動能、流動的勢態(tài),成為堅硬的死亡的燼。萬千飛鳥禽獸中,在地底蓄力幾年、十幾年一旦破土見到天光的蟬,只有極短暫的如盛綻即凋謝的銳鳴期,交配后即死去。蚯蚓與鼠、兔活躍于地下,不過弱勢者生存與繁衍的需要。強者如熊進入地下,恰是它生命最薄弱時節(jié),不飲不食的冬眠助它存蓄元氣熬過嚴寒,是退守而非挺進……
只有木,在地下生長,冒出地面生長,可以長成規(guī)模驚人的根系與冠蓋,長成幾個人也合抱不住的“巨木”,年復(fù)一年落葉之后,煥發(fā)新的葉與枝,始終以平靜的面目迎送外界的摧折侵害。那一種堅韌的耐受力,內(nèi)蘊不露的生命力,不具鋒芒的敦實溫厚,可挺立亦可彎折的性情,讓木成為國人最為信賴的選擇。
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在“木”上萌芽,壯大?!洞呵锓甭丁吩唬骸澳菊叽海?。農(nóng)之本也?!睕]有種類繁多的木冒地而生,依序漸長,就沒有遍地生長的房屋,就沒有插標(biāo)為記的落土安基,就沒有聚族而居的世代繁衍,就沒有越來越龐大、堅固、密織的社會構(gòu)架。如果將五行與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對應(yīng),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無疑屬木。也難怪,木屬之物,比如戲臺,即便清寂無人時,亦呈滿堂春色。
七千年前河姆渡人不知有意還是偶然,將木樁植入土地,鋪上木板,再用木搭建起人字形屋頂,于是雨水繞行,雪花旁落,風(fēng)道分流,人在蒼茫大地上依靠木,辟出了一方小小的屬于自己的空間,可以從容坐臥,安眠。那是最初的屋的雛形。一旦開始,國人對木的喜愛,就無比忠貞,綿延久長。
戲臺,是房屋在人世間的升華,從安身的生活層面,延伸至悅心的精神層面。在給臟腑五谷的安頓之外,也給眼耳心腦一番慰藉。那一種愉悅比咸豐富,比甜甘醇,比辣強勁。無論是生活層面,還是精神層面,木都是那敦實的基礎(chǔ)。
第六折
辛丑春日,無意中走進南昌城中一家荒寂許久的禪寺,遇到來自樂平的木匠師傅。
院落深處的一座平房。陽光斜鋪過門檻,滿地木屑如金粉,撲鼻的樟木香氣也仿佛染上了金的光澤。年輕的木匠師傅俯身坐在兩米多長的橫木前,正面居中深鏤雕的八九個人物已眉目清晰,兩端的獅子也已具形態(tài)——闊鼻、鼓目,獅頭微仰,腳踩松木與石,滾珠般連綴的背脊,一縷縷順滑排列的鬃毛,如五瓣火焰散開的尾巴——仿佛“敦本堂”斜撐上木獅的近親……師傅正在雕刻木梁的側(cè)面,墨筆描畫的吉祥花草紋。
令我意外的是,他手中握的不是刻刀,而是一臺藍色機身的小型機器。機器轟鳴,一線切刀沿墨線緩慢游走,剔除多余的木,再由他用雕刻刀精修細部。機器與手工結(jié)合,已是現(xiàn)在木器營造的常態(tài),手工的時間成本已不能適應(yīng)當(dāng)下的快節(jié)奏??杉毑康木⒌褡粒鷦拥拿佳?,活潑的動態(tài),個性的呈現(xiàn),率性的表達,仍然依賴于手工。關(guān)鍵處的手法與技藝還是古老的,傳承自父輩、祖輩。
年輕師傅姓顧,來自樂平塔前鎮(zhèn),一個有一百來戶人家的村莊。學(xué)木雕十年,已經(jīng)出師,可以獨立接活兒了。在他口中,老一輩戲臺營造設(shè)計者被稱為“掌墨師傅”,那是一座戲臺從無到有的靈魂人物。純手工年代,一根根原生態(tài)的木料被修整成坯料,拋光、修形、打孔、雕刻、上漆、彩繪,全靠一雙雙手與工具渾然一體的驅(qū)動,再由靈慧的心在幕后策劃、布排、掌控。木匠、石匠、繪匠、漆匠、泥瓦匠,還有木雕師傅、石雕師傅、磚雕師傅,眾多匠人通力協(xié)作,才能成就一座戲臺的形貌與神采。
戲臺的營造法式,在數(shù)百年實踐與創(chuàng)新的交錯互動中,趨向穩(wěn)定、繁復(fù),美觀的意味漸大于實用的取向。戲臺每一部分構(gòu)件的尺寸、比例,都有法度依循,資深的“掌墨師傅”早已熟記在心。也有一些喜歡旁逸斜出的“掌墨師傅”,在法度的基礎(chǔ)之上,縱容智慧和想象的自在飛翔,于是,戲臺的營造最終呈現(xiàn)出的是千臺千面,姿態(tài)萬端。這一點,當(dāng)你走遍樂平的大小鄉(xiāng)鎮(zhèn),與一座座戲臺晤面,就能深深地體會到。
戲臺遍布的樂平,其傳承久遠的古戲臺營造技藝,在2014年入列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一代代工匠驅(qū)動手中的鋸、斧、錘、刻刀、銼刀、毛筆與刷子,賦予平樸的木以翹飛的姿態(tài)、繁麗的面目、豐富的喻比、吉祥的祈愿,依靠卯榫、梁枋、斗拱的巧妙吻合,搭建成一個精美的整體,讓方寸之地擁有了天地的遼闊,也聯(lián)通時間的無垠……
一座座戲臺之上,萬千人物與故事如夢似幻地川流而過,喧騰、轟烈、灼艷?;腥缒ㄆ搅巳兆娱g的溝壑、四季間的起伏,在樂平人眼中、心中,那是一抹永遠不會淡去、消逝的春色。
讓方寸之地擁有了天地的遼闊,也聯(lián)通時間的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