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兩位舅舅

盈袖絲雨 作者:葉良駿 著


我的兩位舅舅

冰冷的瓷盆

童年時代,最喜歡跟著大人去做客,因為有吃有玩,更愛聽那幾句夸獎:“這孩子越長越好看了。”但有一家最怕去,那是大舅家。大舅家在高級住宅“上海新村”,房子很大,因為人少,每次去總覺得冷。更冷的是舅母的臉,她不喜歡婆家親戚,從不笑也不搭話。大舅怕我媽媽不自在,常找話說,最后總是冷場。在我小小的心里,他們家像冬天一樣充滿了寒意。

幸好有那件瓷盆。瓷盆平時放在柜子上,我去了,大舅裝上糖果拿給我。我不吃,愛看瓷盆。盆不大,很淺,青灰色,捧在手上涼涼的,沉沉的。盆中有只青蛙,身綠如玉,肚白如雪。眼突出,嘴鼓著吹氣。青蛙十分逼真,我常怕“蛙”會跳出來,看一會兒就用手蒙上。因為有這只活靈的青蛙,大舅家才有了吸引我的一絲溫潤。

在一個夏夜,兩個無良青年偷偷摸摸進了大舅家,把所有財物包括瓷盆洗劫一空。大舅心疼財物,躺在床上大哭。舅母勸他:“破財消災,破財消災!”此話卻不靈驗。

第二天深夜,兩人又來了,他們打聽過了,瓷盆乃宮中之物,有雌雄兩件,這件雄盆,放上水,青蛙會吐泡泡,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老百姓家怎么可能有此寶物,一定是做大生意的官僚資本家。兩人逼問道:瓷盆是配對的,另一件呢?

大舅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其父是寧波商會會長,家財萬貫,對于長子,當然是呵護有加。新中國后,大舅原在一家工廠做事,因為怕開會,膽小的他辭去公職,從此深居簡出,靠定息、祖產(chǎn)生活。瓷盆是祖?zhèn)髦?,大舅不知就里,只當果盆用。大舅是那種只知埋頭賺錢不知抬頭看路的商人,搜盡枯腸,也答不出這個問題。為了這只瓷盤,大舅嚇破了膽,一時無措,突發(fā)疾病去了。那個夏日,特別悶,特別熱,蟬吵得人幾乎窒息。大舅大睜雙眼,穿著破汗衫,在“知了”“知了”的哀鳴中,化作了一片冰冷。

花開花落,草青草黃,四十年過去了,好些陳年舊影依然在心頭飄動。我常想起那件瓷盤。當年既有識寶人,它應該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至今,我不明白“青蛙”怎么會吐泡泡,也不知道瓷盆是否真有雌雄兩件。它也許真是稀世珍寶,也許哪一天,它會悄悄出現(xiàn)在拍賣會上,甚至拍出天價。但每想起那只“青蛙”,我就會不寒而栗:比起生命來,這盆,這蛙,究竟值什么!而大舅早已化作了灰,連墓都沒有一座。

不安分的小舅

小舅陳雩庭于2018年12月7日在寧波白鶴新村家中無疾而終,享年九十七歲。至此,外公的子女全部離去。此文為2016年10月24日去寧波看望他后寫成,現(xiàn)成紀念文了。

近日回寧波看望病中的小舅。行前,家人告訴我,他已臥床半年多,不能吃東西,腦子也糊涂了。九十七歲的小舅,到了這一步,恐怕來日無多了。

一見他,與想象中完全不同,雖臥床,瘦得只有皮包骨,氣色卻不錯。他非但不糊涂,還滔滔不絕地回憶往事,思維清晰,語言表達順暢。他一眼就認出我,高興地說:“月麗,儂哪能會來!”拉住我的手,問長問短。

小舅是外公最小的兒子,受寵自不必說。外婆去世時,他尚未成年,外公忙于生意,家事無人管,對這個小兒子的照拂大概也很不周,他就這么“野蠻”地生長,變得狂放不羈。

關(guān)于小舅的往事,大多是父母親講的,口碑真的不怎么樣。他從小就不肯好好讀書,外公辦的崇本小學就在菱漕頭家旁邊,子女都在那兒上小學。他三天兩頭不去,或者上著課,人就不見了。先生打他手心,他把戒尺搶走,先生要大家寫字,他把本子撕了。他貪玩,打彈弓,掏鳥窩,捉蟋蟀,把蜻蜓頭掐了,系根繩看它飛……但他不欺侮人,也不打架,只是不愛被關(guān)在課堂里讀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小學好不容易畢了業(yè),外公把他送去上初中,他本性不改,依然貪玩。外公怕他闖禍,送他去上海學生意。他的學歷,勉強算是初中肆業(yè)。

到了上海,小舅先在外公的“三陽南貨店”當帳房助理。這下他如魚得水,上海這個花花世界,比寧波開放得多,好玩的地方也更多了。他只有十幾歲,沒人管束,店里看他是老板兒子,當然也不敢去管。上海灘三教九流,消息傳得很快,都知道他是大老板陳蘭蓀之子,家有花不完的錢,都來巴結(jié),巴結(jié)的方法是投其所好,帶他玩:跳舞、跑馬、上館子……女人、白相人(花花公子)、青紅幫等等,都找上了小舅。

這樣一來,小舅在上海一下子就名聲鵲起了,哪里有好玩的,哪里就有他。在哪里出現(xiàn),他的身旁就圍著一大堆人。幸好從小家教嚴,他只是玩,并沒有涉及賭和毒。

玩,要錢,那么多人陪著玩,更要錢。小舅在“三陽”拿薪水,每月只有十塊大洋,照他的水準,吃飯都不夠,沒錢,他有辦法,他在帳房間,“三陽”的錢隨便拿,店里人不敢得罪他,敢怒不敢言。很長一段時間,外公以為他在上海好好學生意,對他的胡作非為毫無所知。他廣交朋友,或者說是“朋友”上門來廣“交”他。他越玩越大,去四馬路的長三堂子如同回家,上海灘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76號”,他隨便進出,還弄了把槍別在腰里,倒不嚇唬人,只是好玩。國際飯店、百樂門……凡是好吃的,好玩的地方他都是???。一大幫子人跟著他跑東跑西,花錢如流水,他成了圈子內(nèi)外有名的“小開”。

“三陽”是個南貨店,生意雖不錯,也禁不住他這么折騰??吡絹碓酱?,事情終于敗露,外公大失面子,氣得病倒。外公賠了一大筆錢,兒子在“三陽”做不下去了,怎么辦?小舅已十七歲,還是給他討個老婆收收心,于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嫁給了未曾謀面的他。舅媽出身很好,家里有錢,遠近聞名,人也漂亮,按外公意思,比小舅大三歲,可以管管他。

他們在上海結(jié)婚,排場當然很大,是西式婚禮,新郎穿西裝,新娘披婚紗,小舅的狐朋狗友都來了。外公很開心,他以為結(jié)了婚,兒子“就是大人了”,應該會長點記性,婚前有個什么不檢點的,都會改好。

婚后他們住在太原路外公買的洋房里,傭人、包車一應齊全。外公安排小舅開了“彈安三輪車公司”,讓他當經(jīng)理,給了一大筆錢,讓他把公司撐起來,有事做,有錢賺,又有貌美如花的老婆,小舅卻本性難改。

小舅母是舊式女子,信奉“夫比天大”,她不敢管也不會管小舅,小舅變本加厲,照樣混日子,吃喝玩樂,天天不著家,像家里有座金山似的,大手大腳揮霍無度。

一年后,舅媽生了大女兒,取名小雪。老婆做月子,小舅沒了拘束,常夜不歸宿。家里用了出窠娘,還有娘姨,但沒人管束,下人也欺主,小舅媽又年輕,不懂照顧孩子,結(jié)果小雪在月子里就夭折了,夭折的原因匪夷所思,大白天,小毛頭亂動手腳沒人管,把小被子蒙在頭上,活活憋死了。外公得知后,氣傷了心,大發(fā)雷霆后,把小舅一家叫回了寧波。

外公在西馬路有兩幢樓房,他與大舅、二舅、三舅、小舅,還有未出嫁的小女兒住在一起,家里人多,都不做事,靠外公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人,姑嫂、妯娌、公媳、子女之間難免矛盾不斷,礙著外公威勢,表面上都客客氣氣,暗地里花樣百出。外公家有粗作丫頭、包車夫、看門老漢,還有房里娘姨、阿?。ㄙI來的小女孩,當作身邊使喚丫頭),人數(shù)比主人還多。

小舅自由慣了,回到外公身邊,錢受到限制,再不能亂花,人又受到管束,不能隨便外出。外公不要他工作,免得惹事生非,每個月發(fā)點零花錢,吃飯在一起,冬夏衣服公中出錢,如安分過日子,生活完全無憂。但小舅野慣了,他哪受得了這種日子。外公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家里又沒女主人—外婆1936年去世后外公未再續(xù)弦,很多事沒法管,即使有些事知道不妥,他也管不過來。兄弟各自成家,雖住在一個院里,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看笑話的有,管事的沒有。有時明知小舅又在外面花天酒地,他們也懶得管。

小舅依然荒唐,三天兩頭溜出去,錢沒了,問舅媽要。舅媽的陪嫁豐厚,手里有錢有首飾,她給得起,也不敢不給。孩子一個個生出來,小舅像沒事人似的,照樣玩。就這樣,一直玩到外公去世。

外公一死,樹倒猢猻散,根據(jù)遺囑,兒子分了錢,兩幢房子由大舅、三舅、小舅抽簽分。小舅運氣好,分到一幢樓,大舅、三舅兩人合分一幢。分家時,大舅明里暗里占了很多便宜,因為三舅、小舅都不管事,分的只是明產(chǎn):帳上的錢,還有西馬弄、菱漕頭房子和祖田,其余如外公許多實業(yè)的股份、債券、珠寶、金條、名人字畫等,兩個兄弟不知道也不懂,一筆糊涂帳,據(jù)說都給大舅拿走了。這是我后來一直聽舅舅,還有父親說的。

對于小舅,手里有了一幢樓,底氣足了。為了不受拘束,他第一個把房子賣掉,后來賣了十三根大黃魚—一百三十兩黃金。當時,這筆黃金是一份巨額財富,可保下半輩子過舒服日子。不安分的小舅不知守財,用八十五兩黃金在鼓樓買了房。其實這房子遠不值這個價,因為小舅不懂行情,別人又都知道他手里有黃金,連騙帶蒙成交的。明明說好是八十五兩黃金,結(jié)果不知怎么被忽悠,成交是一百零五兩黃金,外公留給小舅的這份財產(chǎn)所剩無幾了。

他照樣玩,常常去上海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最荒唐的一次還帶回來兩個長三堂子的“倌人”,把舅媽趕出臥室,三個人在里面鬼混。舅媽生了二子三女,沒人幫,忙得腳朝天,日子過得一團糟,他不管,孩子從來不抱,也不看。舅媽只好“眼淚淘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樣過了幾年到解放了,小舅已把田、屋都賣光,錢也沒了,成了“無產(chǎn)者”。再無人可靠,也無錢可用,因為家都敗光,他倒成了赤貧,什么帽子都扣不到頭上,壞事變好事了。

有人為他安排了工作,他也不知是誰幫了忙,不上班全家要餓死,只好去了。去的是“三江貿(mào)易公司”,說是私營的,叫他當經(jīng)理,其實掌權(quán)的另有其人。那時他山窮水盡,只得老老實實學做生意,可是那些生意他真的不懂,買主賣主還常不見人影,買賣的是藥品、醫(yī)療器械,甚至還有槍、彈藥等。這種生意怎么好做?他有點疑惑,但有人告訴他,這家公司已開了不止一年兩年,一直做,沒關(guān)系的,還要他只管收賬,不用問其他。那時,寧波剛解放,仗還在打,歷經(jīng)江湖的他,慢慢看懂了,也就安心做個甩手掌柜。

新社會了,那些烏煙瘴氣的地方關(guān)了,他周圍的白相人逃的逃,銷聲匿跡了。小舅無處可玩了,他開始好好地學做事,對家里也關(guān)心了。只是,舅母被他傷透了心,夫妻倆一直吵,變成一對怨偶,一直吵到老,吵到舅母去世。

舅母年輕時性格溫和,她像姐姐一樣對小舅照顧、忍讓。她相夫教子,學做家務,幾個子女都很正氣,也孝順。解放后,舅母成了小學教師,白天上班,晚上理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忙。小舅雖不玩了,但大少爺脾氣不改,什么事都不管,更別說做家務。更氣的是小舅的工資不肯給家里用,就是給也很少。他只管自己,衣服鞋子要買老牌子,吃的要老字號,用的也挑最貴的買。舅母吵不過他,只好忍氣吞聲,獨自挑起家庭重擔。他們有五個子女,那時工資低,舅母過得很艱難,慢慢地她脾氣越來越壞,后來變得有點怪了。這對夫妻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來吵去,小舅依然我行我素,舅母沒辦法,只好“拍桌打凳”撒氣,家里氣氛極差。

小舅家庭生活不幸福,源頭在包辦婚姻。那時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兩人都沒見過,小舅只有十七歲,還未成年,根本沒準備好承擔丈夫、父親之責。舅母再漂亮,人再賢惠,對他來說都只是個陌生人。兩人性格不合,小舅又是長不大的男人,兩人無法磨合,婚姻不幸福,小舅就往外去尋找刺激。舅母看他不成器,滿腔怨氣變成積怨,從賢淑的良妻變成河東獅吼的悍婦,兩人越走越遠,這一輩子不知怎么熬過來的。

大前年,舅母去世了,小舅也老了,他把自己料理得很好,一點不覺孤獨,也許,這是徹底解放了。他的晚年由女兒照顧,三個女兒都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良品格,很孝順,她們輪流來家里做家務,小舅享受這樣的生活,很安心。小舅最遺憾的是大兒子德慶因病英年早逝,這兒子是小舅最喜歡最看重的,因他為陳家生了孫子。孫子取名陳杰,小名叫阿杰寶。大兒子一家與舅舅生活在一起,后來大兒子去北京發(fā)展,阿杰寶從小由二老帶大,對老人也很孝順。大兒子在京發(fā)展不順利,后來回寧波,工作不順,夫妻又離了婚,不幸去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小舅、舅母打擊很大。兒子死了,舅母就此病倒,后來腦子也糊涂了。小舅身體一向不錯,這次也生了病,好幾年才走出這個陰影。阿杰寶很聽話,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一直與他們住,結(jié)婚后才搬出去,但雙休日,節(jié)假日必帶著孩子回來住,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小舅后來被認定為“離休”,與他廣交朋友有關(guān)。寧波剛解放不久,就有人為他安排工作,這家公司是地下黨為解放區(qū)購買藥品等物資開的,他算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老革命。還有一位姓吳的專員,是當年的麻將搭子,他特地找到小舅,說當年你不畏艱險,為我們望風,是有功的,所以你可以算離休,還為他開了證明。小舅沒想到他當年不分青紅皂白交朋友,還交到了地下黨,為革命做了貢獻!于是,他享受“離休”待遇,不過不算離休干部,是離休老工人。盡管待遇不如離休干部,也是莫大的榮譽,至少,醫(yī)療待遇大大提高,退休工資也比同齡人高一大截。

小舅喜歡新生事物,講究生活品質(zhì),在我們還不知空調(diào)這些電器時,他早裝上了,什么取暖器、按摩椅、高清電視機……他都早早享受起來了。一直到老,他總穿得山清水綠,頭發(fā)整齊,出門皮鞋锃亮。他個子瘦小卻很精神,學歷不高,卻勤于看書看電視,天下大事他都了然于胸。

他恪守傳統(tǒng),很早就宣布,只有兒、孫才是陳家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所有東西,一把草都不會給她們。三個女兒從小就習慣了父母的“偏心”,一點沒怨言,照樣天天來照顧,對阿杰寶也愛護有加。從不管家的小舅,真是好福氣!

在非常時期,小舅沒受沖擊,很奇怪的,解放前他那段歷史似乎并未寫入檔案,也許因為他沒加入過任何黨派,也沒擔任過什么職務,即使別著手槍,也只是好玩,故似乎沒人往他頭上潑臟水。再者,后來很多年,他只是個工人,不算干部,也沒有職位,老老實實地做自己的工作,他生性不喜歡管閑事,也不愛與人交往,在單位里連話都懶得說。所以,他沒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敵人。那段日子,外公的子女只有他沒吃過一點苦,沒人來找麻煩,安然度過了。

小舅一向花錢如流水,解放后“油水”沒了,他僅靠工資過日子,手頭當然很緊,子女五個,再不管不顧,他這個當爸爸的也得負擔家用。大舅、三舅早在上海落地生根,幾十年里從來不回寧波去。外公家產(chǎn)分后,在土改中,因他是資本家,地被分了。鄉(xiāng)下的祖田、墳田,本不該分,但仍分了。西馬弄房子賣了,只有菱漕頭房子在。房子里值錢東西早分的分,賣的賣,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剩下不少“屋肚腸”—房里的家具。上海的舅舅不回去,這些東西他們也不要,于是就剩下小舅可以去收拾殘局。聽鄉(xiāng)下族人說,那幾年,小舅時不時回去,把“屋肚腸”裝船,一船船運出去賣了。雖說不值大錢,但那時物價便宜,賣掉的錢還是很可觀的。

小舅最后一次運東西,大概在困難時期,船上已沒有大物件,只有破破爛爛的雜物,籮筐,鋤頭,鐵鍬,簸箕什么的。鄉(xiāng)人說,屋里已搬得“精光滑特”,連一根草也沒剩下。三位舅舅的菱漕頭房子后來都賣了,那時房子不值錢,每間只上百元。從六十年代起,菱漕頭已不再屬于外公家,都住進了外姓人。只有對面原屬外公弟弟陳蓮生家的房子里還住著阿華舅舅一家,一直到這次全村拆遷,阿華舅舅還住在這里。

前幾年,因造植物園,菱漕頭拆遷,按理拆遷與小舅已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我聽同村的益美姑姑說,小舅回去大吵幾次,有次還拍桌子,差點把拆遷辦桌子掀翻了。他的理由是這田、這屋都是陳家的,房子雖沒了,根還在,外面曬谷場,前后通道,廊沿……都沒分過,仍姓陳,怎么可以說拆就拆?要分!小舅說的這些當然是歪理十八條,本無可能分房,但村支書說,陳家還有祠堂、菱漕在,崇本小學也在,總是陳蘭蓀的功勞,還是照顧他們,分套房子吧。

支書怕上海兩位舅舅的后人也來吵,要小舅讓這兩家人寫好保證。說只分一套房,已是照顧,為的是陳蘭蓀為村里為寧波做了許多事,是鄉(xiāng)里的感恩,分房子不是“明份賬”,其他人不好來吵。姑姑說分了一套房給小舅,但后來我問小舅,他不承認,說分房要辦很多手續(xù),要東跑西跑,家里沒人做這些麻煩事,沒分到。按小舅脾氣,不分房給他,他肯定要吵到底,不罷休,不可能半途而廢。而分房要人跑,辦手續(xù)麻煩,特別要上海兩位舅舅后人寫保證,實在也是難事。我沒有去深究,分析下來,房子肯定沒拿,應該是拿到了現(xiàn)金補償,這次拆遷分到房的還有現(xiàn)金補償。小舅打死不承認,自有他道理,無非怕上海幾家人知道了來分錢,干脆說沒有,少麻煩。其實上海兩位舅舅后人都不見得會為此事去寧波吵,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會去寧波找這些麻煩的。所以小舅是得益多的人,他運氣好。

幾年前的國慶節(jié),小舅來了上海,阿杰寶用車送他來滬,住在三舅女兒小華家。小華從小與小舅關(guān)系好,很親,當他是“上客”,讓出了自己臥房,每天好菜好點心招待,還陪他去尋舊。

小舅去了“三陽”,他對店里人說舊事,店里人一頭霧水,那天負責人不在,店員忙做生意,沒人理會這位老人。小舅一肚子“淘古”沒處說,心里很不爽。他又去了國際飯店,在那里喝咖啡吃蛋糕。他坐了輪椅逛南京路,說:“不認得了,怎么那么多人!”九十多歲的小舅穿得山清水綠地逛街,真是好興致。那年他身體挺好,人也清爽,只是不能走長路。因為怕有閃失,他住了兩夜就回寧波了,說還有“百樂門”沒去,不盡興。

近日聽爸說,小舅危在旦夕,我正好有事去莊市,特地多留一天去看他。小舅媽去世后,他的三個女兒周一至周五來家里照顧他,他不肯用保姆,幾個女兒來,他也“一毛不拔”,近兩年才有點像個父親了,誰來,每天給一百元,除了吃飯錢,算是給點補貼了。自5月開始,他覺得腿上無力,不再起床,起先吃飯、如廁還會下來自理,最近三個月,慢慢地連翻身都不行了,最后只能被困在床上。

小舅拉著我手問長問短,問到媽,那時媽已不會說話,但我沒如實說,騙他說是媽要我來看他。小舅說,帶信給四姐(我媽),都老了,時節(jié)介嘞(就這樣了),和眾自顧自(都自管自),好好過一天是一天了。他說,等好起來,還想再去上海一次,最后去一趟,看看四姐,看看老朋友。我向他保證,等天暖和了,春天到了,他能走路了,我開車去接他,陪他去百樂門跳舞。小舅笑說,舞是跳勿動了。我說,可以請個美女陪著聊天。他很開心。其實,我們都明白,不會有這么一天了,但都假裝相信。

墻上掛著外公外婆的照片,我沒見過,拿下來看,是外公和兩個外婆的畫像翻拍成的照片,三人都穿清朝服裝。外婆很清秀,三姨特別像她。我拍了照,這是很珍貴的資料,我第一次見到。我和小舅拍了合影。我扶他坐正,他身上是皮包骨頭。他靠在我身上,記憶中我從未親近過他,連握手都未有過。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我離他很近,用雙手抱他,用我的肩讓他靠著。他的白頭發(fā)凌亂,身上有老人味,被子床單也不干凈,但我仍然讓他緊緊地依著。娘舅馱(大)來頭,他的身上流著和我同樣的血脈,盡管幾十年很疏遠,但仍是我的親人。

臨別,小舅握住我的手說,望望(問候)四姐。我走勿動,勿會去看伊了,歐伊(叫她)好好吃飯。我沒敢說,媽已不會吃飯了。我們再沒說去上海……我向他揮手告別,最后說的一句話也是,舅舅,儂好好吃飯。舅舅望著我,說,月麗,節(jié)末(今天)我交關(guān)(非常)開心,儂來看我。儂走好,慢慢走。我不敢說話,走了。生離后面就是死別,舅舅知道,我也知道。因為小舅一直住寧波,我們與他的關(guān)系比較疏遠。不像三舅,一年之中好多次不是他來就是我們?nèi)?,很親。媽除了阿娘去世,幾十年再沒回到老家。小舅在解放后有了正式工作,也沒處可“野”,孩子多,家累重,他很少來上海。印象中,從記事起,我與小舅沒見過幾次。

不能忘記的是,我來上海上學是小舅帶我出來的。其余事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與他在輪船上住一個小房間,墻上有圓圓的窗。船開了很久,遠遠的看見岸上有人,很小,我奇怪地問舅舅,那些人為什么那樣???他說是小人國?,F(xiàn)在想起來,這個回答很有童話意境,真不大像他的為人,居然挺會哄孩子的。這個“小人國”的回答記憶深刻,后來我看到了巨人國、小人國的童話,很長時間相信,世界上的確有小人國。

在船上,大多是睡覺,沒留下什么有趣的記憶,只記得他給我吃橘子,小小的,很甜,他說是黃巖蜜橘。那時寧波到上海,傍晚上船,到第二天下午才到上海,二十多小時。好像沒飯吃,阿娘給我?guī)Я嘶覞n團,吃了好幾個。

20世紀80年代,爸媽在寧波住,我?;厝?。有次媽過生日,舅舅、舅媽一起來了,買了蛋糕。小舅在姐姐面前,似乎很放松,不斷笑,話也多。舅媽卻板著臉不大說話,那時她的脾氣已變壞了。有一次,我與爸媽一起去他們家,舅媽已變得很古怪,不肯用保姆,也不準女兒做家務,家里亂七八糟,廚房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拿抹布擦桌子,抹布油嘰嘰的,弄得手上黏噠噠,再看碗也沒洗干凈。他們留飯,爸媽不好拂面子,坐下了,我也只好坐下。這頓飯怎么吃得下!是餓著肚子回家的。媽媽好心勸舅媽,自己做不動,用個保姆幫忙。舅媽勃然變色,說,你們知識分子,我們搭不夠的!用不起什么保姆!弄得媽不知說錯了什么話,尷尬極了。

后來,媽在寧波過七十歲生日,我特地回去,小舅一個人來的,三姨也來了,很開心地一起吃了一頓飯,氣氛極好。寧波還有小姨,那時她已生病不認人了。否則四姐弟聚在一起,多好!這是唯一的一次在寧波我見到媽和姐、弟在一起吃飯。他們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一直笑,一直笑。不管長得多大,變得多老,兄弟姐妹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爸媽回上海后,小舅時不時打電話給媽,媽常說“現(xiàn)在雩庭像一個人了(意思是他知道問候姐姐了)”。媽有時也打電話去,姐弟倆倒比以前親多了。前年小舅國慶節(jié)來上海,特地來看媽。小舅坐了輪椅,媽坐在靠椅上,兩人拉著手,淚光閃閃的。媽說,我沒坐輪椅,儂哪能(你怎么)先坐上了?小舅說,平時不坐的,走長路不行了。媽笑他,你坐輪椅,怎么“蓬嚓法(跳舞)? ”大家都笑。那時,小舅身體不錯,只是寂寞,舅媽走了,雖然女兒們天天輪班來,總沒有共同語言。再是怨偶,總還可以吵吵架,現(xiàn)在說話的人沒了,要吵也沒人理了。小舅說他早上起來,打開門,就坐著看門前走來走去的行人,還好是一樓,否則連人影都看不見一個,“啊要悶煞”!那天,小舅坐一會兒就走了,沒吃飯,他急著要去南京路。媽送他到門口,兩人拉著手,媽說,九十多歲了,路上當心哦!小舅說,四姐,儂也當心,下回再來上海望(看)儂。媽一直送他到電梯旁,電梯門關(guān)上了,小舅喊了一聲:“四姐!”媽流淚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八九十年代,我去寧波的次數(shù)很多,但想不到去看小舅。除了本來就不親,主要是怕舅媽,她腦子不好使,說話“沒輕頭(亂說話)”,我怕自討沒趣。一直到2016年,我因想寫外公家史,兩次去看了小舅。他是我唯一活著的舅舅,因一直住寧波,他知道不少外公家事,給我說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只可惜他當時很年輕又不當家,許多事沒參與,因年代久遠,有些事也記不清了。他不僅說,還把一些人名寫了下來。很遺憾以前我沒想到去采訪他,許多資料都不復存在了。

就在那天,德勝表弟正好回來,知道我在找外公墓,自告奮勇于第二天帶我去找??偹阍诰琵埡拐业搅恕N业谝淮稳タ此麜r,小舅怎么也想不起來外公葬在何處,第二次,才在德勝表弟幫助下,千辛萬苦地找到了。

媽能講話時,小舅時不時打電話來,兩人七搭八搭地講講話。后來媽不能講話了,小舅與爸沒什么可說,電話也不來了。10月7日,我去莊市參加莊市祠堂祭祖儀式,去看了小舅。當時他已不大能動。11月3日,我回老家參加“鎮(zhèn)海籍名家故鄉(xiāng)行”活動后,又去看了小舅,他的狀態(tài)已不大好,但思維清晰,還想起外婆姓吳,我問過許多陳家人,他們都不知。

舅舅拉著我手說,想吃老母雞吊的雞汁,要吃大閘蟹,可惜吃不下了。他床頭柜上放著一瓶可樂,餓了喝一口,還能吃幾口粥。世上最痛苦的事,是思維清晰,意識清醒,但身體卻先罷了工!本來他三個女兒輪流來家里照顧。最近,大女兒美君摔跤,腦骨骨裂,躺倒在床。二女兒身體弱,一不留神就要昏倒,一向由二女婿來服侍丈人,但二婿現(xiàn)患前列腺癌已轉(zhuǎn)移至骨,不能盡責了。只有三女碧君二十四小時侍候,沒有替換又不肯用保姆,實在吃不消也只好硬撐著。

老人到人生末路這個難題,是個死扣,無人能解。臨走,我暗暗祈禱,上蒼善待舅舅,讓他好好地走吧,別受折磨了。

11月11日媽離世,我給小舅電話,小舅沒哭,只是說:“哦,四姐走了?叫伊好好交走(叫她好好地走)! ”然后關(guān)照送兩只花圈,一只寫“小弟敬挽”,一只是四個子女“德慶、美君、惠君、碧君敬挽”。

2019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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