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人的遺憾

不知您以為如何，我們作文表述的思想抑或情緒，其實我們的前人大都表達(dá)了宣泄了，所謂太陽底下無新事。特別是你崇拜的現(xiàn)當(dāng)代大家中，也可隨意指出他們思想的出處和淵源，那虔敬的心碑不免有些剝蝕。讀書多了還常能吼出如是的驚詫：呀呀，我們與前人的某些意思暗合呢。于是生出狂喜來，高興過后卻也滋漫著滅頂?shù)谋?，因為我們無意中重復(fù)著前人所走過的路，甚至遠(yuǎn)不如他們走得高而遠(yuǎn)。炒前人冷飯拾人牙慧的悲涼籠罩著你，能立馬放了寫作的勇氣。就想到古人“述而不作”的真意，他們也未必多為尚古而保守的懦弱，其為文的精神不無嚴(yán)肅的自知和謹(jǐn)慎。也曾為前人想，他們在高空冷眼這些苦讀苦吟的后生們，是怎樣認(rèn)真磨著他們的殘汁，他們將搖頭輕蔑還是眉頭緊鎖了悲哀？

有朋友說，一種思想、一個觀點反復(fù)咀嚼不寡淡不累得慌？說得有理，說得不無遺憾。

于是求變，努勁寫出自己的個性來，希望在近似災(zāi)難的諸多文章中能被人一眼認(rèn)出來。不錯，判斷一個作者最外在的標(biāo)志就是語言，語言沒了自己的味道和節(jié)奏其它也就談不上了。學(xué)問、技巧、生活的支撐當(dāng)然是不可或缺的，而包裝的翻新不過讓人更生出沮喪來，真正有價值的思想有怎樣的生長和豐腴，這就不能高估了。

也有朋友說，這不過是穿新鞋走老路。說得也有理，說得也不無遺憾。

就順理成章地生出兩個念頭來：才氣不夠，該釘鞋的釘鞋去該補鍋的補鍋去，這不失為自知之明；要么便超越前人留下點真玩藝，這種雄心是必須的，比如雜文吧，你不站在魯迅的肩頭繼而有所得，也就談不上雜文的真正發(fā)展。

卻也有第三個念頭冒出，也許不斷重復(fù)前人的思想，恰是人類永遠(yuǎn)長不大因而永遠(yuǎn)年輕的吉兆；也許一部人類思想史，就是在不斷炒冷飯中逐漸突破而豐盈的。大才自有大才要做的事，像我輩也就配弄個雞零狗碎的小玩藝，但終見有用而不失光顧者，就滿高尚地想，做一顆鋪就更好活法道路的小石子，做個終將遭大才不屑的鋪墊之一分子也是誘人的，那“不屑”中不是有著我們的勞動在嗎。

于是遺憾將不死，在坎坷的路上唱著憂郁而勤奮的歌。

1995 年 6 月 6 日
———載《山西人大》1996 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