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批評與創(chuàng)作
《詩話》卷一第七則,論及金圣嘆與孔尚壬【任】。
“金圣嘆好批小說,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廟》一絕云‘眾響漸已寂,蟲于佛面飛。半窗關(guān)夜雨,四壁掛僧衣?!馇褰^。”
金圣嘆好批小說而受人鄙夷,袁枚不為之辯,而僅舉其五絕一首而稱許之。其意若曰:好批小說雖可鄙,但幸而有此一詩。【金圣嘆固然有可鄙薄的地方,但不是由于“好批小說”而可鄙,而是由于好以封建意識(shí)擅改所批的小說而可鄙。
忠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袁枚,當(dāng)然不能作這樣的階級分析。他對于金圣嘆的評語,等于是說:好批小說雖然可鄙,但幸而還有一首可取的絕詩。
袁枚的保守性,不是還在金圣嘆以上嗎?】
其評孔尚壬【任】,亦用同樣筆法。
“孔東塘演《桃花扇》曲本,有詩集若干。佳句云‘船沖宿霧【鷺】排檣起,燈引秋蚊入帳飛?!渌孜茨芊Q是?!?/p>
這雖未著鄙薄字面,而于詩與曲之間實(shí)含有軒輊之意。意思是說:雖然是演曲本的人,也有兩句好詩。
又于同卷第六一則中論及洪升,筆法亦完全相同。
“錢塘洪昉思(升),人但知其《長生殿》曲本與《牡丹亭》并傳,而不知其詩才在湯若士之上。(下引洪詩二首,從略。)”
以詩與曲對舉,稱洪之詩而于其曲不置可否,用意亦在揚(yáng)詩而抑曲。
其實(shí)曲與詩之別僅格調(diào)不同耳。詩失去性情而有詞興,詞又失去性情而有曲作。詩、詞、曲,皆詩也。至于曲本則為有組織之長篇敘事詩,西人謂之“劇詩”。不意標(biāo)榜性情說之詩話家,乃不知此。
再進(jìn)而言之,則小說亦敘事詩也,特其格律自由而已。小說之佳者,即袁枚所謂“文中之詩”(《詩話》卷二第二八則)。“金圣嘆好批小說,人多薄之”,所謂“人”者乃士大夫階層中之道學(xué)者流。此其根源在于鄙薄小說,因小說可鄙,故“好批小說”為尤可鄙。真所謂井蛙之見,袁枚亦未見其高蛙一等。金圣嘆之于文藝批評,孔尚壬【任】、洪升之于曲本創(chuàng)作,成就均在袁枚之上。袁所稱三人之詩,無人知之者,而《金批才子書》、《桃花扇》、《長生殿》,則幾乎人盡知之,且可永傳不朽?!安毁t者識(shí)其小者,非袁枚之謂耶?
袁枚自視甚高,因其能詩(狹義的詩),故視詩亦高于一切。《詩話》實(shí)文藝批評之一種形式,但因詩高,故話詩者亦高。小說賤,故好批小說者亦賤。至于曲本,與小說齊等,故為話詩者所不屑道。時(shí)代限人,固不宜專責(zé)袁枚,然可因此而更知金圣嘆、孔尚壬【任】、洪升之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