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勝粦師

承接與延續(xù) 作者:桑兵 著


憶勝粦師

20世紀80年代中期,勝粦師擔任中山大學歷史系的行政職務以后,主要精力放在組織聯(lián)絡方面,后來又傾力籌建和發(fā)展近代中國研究中心,人們自然對這方面的活動較為關注,或許多從這一角度記其事功。不過,作為學人,其在學界立足的基礎還在學術。據(jù)說勝粦師當年是中山大學有數(shù)的才子之一,其出色的才賦一直為各級有關領導所注重。在他的專門研究領域,水準和貢獻也是有目共睹,自不待后學者來評判。在此只能就個人學術經(jīng)歷中得其教誨或受其影響的若干片斷,略為記述,雖不一定能為勝粦師增添光彩,或可供后學者揣摩追仿。

一 知遇之恩

我考進中山大學歷史系攻讀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碩士學位,是“文革”后恢復招收研究生的第三屆。由于上一年中大歷史系未招生,所以對于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而言還是第二屆。當時全國能夠招生的師資為數(shù)不多,領銜者多為大先生,也就是老師的老師。中大亦不例外。那一年我便投到陳錫祺先生的門下。陳先生長者風范,“文革”前已經(jīng)帶過研究生,教人自有章法。當年中大錄取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生僅我一人,勝粦師參與閱卷和錄取。后來他告訴我,對我的卷面回答相當詳盡感到滿意。

因為人少,不便開課,陳錫祺先生令我閱讀《光緒朝東華錄》和謝文孫的《辛亥革命的歷史編纂學》,并隨77、78兩屆的本科生聽幾門選修課,其中勝粦師的《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社會思潮》,印象最為深刻。鴉片戰(zhàn)爭前后,剛好是所謂近代與前近代的分界,因為分屬不同的專業(yè)和教研室,習慣上兩段截然分離,不相貫通。與一般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講法不同,勝粦師用了大量的篇幅詳細講述明末清初以來的學術流變,以及中外接觸交往的歷史,以說明鴉片戰(zhàn)爭前后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淵源。由于講了半個學期,尚不到鴉片戰(zhàn)爭,有人疑其是否序幕太長,枝蔓過多。其實勝粦師的講法恰好能夠正本清源,將整個清代歷史勾連貫通,是改變以往治中國近代史攔腰斬斷的必經(jīng)途徑,而為一般近代史所欠缺。而將學術與思想文化融合一體,不僅符合歷史的實際,也有助于說明變化的過程。作為剛剛入門的后進,得此別開生面的教授,自然獲益匪淺,而且更加意識到治中國近代史必須博大精深,將古今中外熔于一爐。后來的治史方向,與此潛移默化的影響不無關系。得知我的感受心得,勝粦師也表示贊許,認為能夠體會其苦心孤詣。言下之意,孺子尚可教也。多年后提及此事,還為自己當年識人不錯而面露喜色。

20世紀80年代初期,陳錫祺先生德高望重,是中山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旗幟,而年富力強的勝粦師實際負責具體行政和業(yè)務組織工作。當時學術界普遍面臨青黃不接、后繼無人的尷尬境地,培養(yǎng)研究生無疑是當務之急。勝粦師協(xié)助陳先生進行學術組織工作,對于培養(yǎng)研究生也積極參與。我在上課之余,對學校的圖書館和歷史系的資料室展開地毯式搜索閱讀,尤其對舊編目圖書、古籍和舊期刊興趣濃厚。雖然自小好看書,在并不提倡讀書的年代,走南闖北,也接觸過一些小地方的公共圖書館和機構圖書館,上大學時,又利用過四川大學的圖書館,但是,對研究生幾乎全面開放的中大圖書館,所給與的沖擊力還是極其強烈。入庫看書與在外借書,感覺的確全然不同。中山大學圖書館收藏的晚清各種期刊,數(shù)量之多,在全國各大圖書館中,亦不多見。后來才知道,其中多數(shù)是1928年顧頡剛前往江浙收書的結果。仔細閱讀這些書刊,我開始對留日學生的問題感到興趣,稍后又擴大到國內新式學堂學生和一般知識人,逐漸形成了一些可以深入探討的題目,曾向勝粦師報告,得到鼓勵。后來這些想法大都一一落實,撰寫而成的論文,除陸續(xù)發(fā)表外,多收入幾本專著。

二 教之嚴

研究生的生活規(guī)律簡單有序,轉眼到了學位論文交卷的時間。其時年逾古稀的陳先生不顧體弱多病,悉心指導。論文的初稿出來后,陳先生看過,認為底子不錯,但還需要認真改動,可以提升的潛力才有可能充分發(fā)揮。為此,他在抱病繼續(xù)指導的同時,又委托勝粦師協(xié)助指導,著重幫助我提高論文的質量。我的論文初稿約10萬字,勝粦師仔細審閱,首先把握住我的思路,然后循著這一思路提出修改意見。他不贊成輕易改變結構,認為主要問題是過于平鋪直敘,應將重點放在加強歸納、精煉文字、深化主題等方面。我先是認真思考消化勝粦師的意見,在此基礎上,對論文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不過,清末國內學堂學生的行為大量是重復性的類象,如何表現(xiàn),一時間似無良策,因此修改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開始改了幾遍,還覺得有話可說,也知道如何下手,過程性的敘述壓縮,注意不同層面的歸類,文字逐步精煉。每改一次,勝粦師都要從頭至尾仔細審閱一次,如何勞心勞力,現(xiàn)在自己也帶了不少研究生,才能深有體會。

大約改到五六遍時,感到內心已是一片空白,似乎進入了學術失語的狀態(tài)。雖然不太滿意,但若要繼續(xù)再改,又不知如何下手。而勝粦師認為還可以更上一層樓,面對有些迷茫甚至開始焦躁的我,不厭其煩地說明他的意見,努力開啟我的思路。勝粦師是寫文章的高手,其想法在他自然是胸有成竹,輕而易舉,但是對于入門不久的我而言,有時就不免有些難以捉摸。經(jīng)歷了一兩個月的痛苦煎熬,在勝粦師一遍又一遍地啟發(fā)引導下,終于悟到了其中的奧妙,逐漸改出了令陳先生、勝粦師和其他老師大體認可的定稿。這次的修改碩士學位論文,歷時9個月,先后十易其稿,個人經(jīng)歷了一次學業(yè)上的蟬蛻,由此上了學術之路。此后,這樣的經(jīng)歷還有過幾次,每次都有所提高,對于學位論文的高下有了深入一步的認識。然而,如果沒有勝粦師當年的誨人不倦,愚鈍如我,要想踏上學術正途,至少還會經(jīng)歷更多的曲折。

不僅如此,這次學業(yè)蟬蛻一直影響著我后來的習慣,至今依然。每作一文,都要改到五六次以上甚至十余次,才覺得可以拿出手。發(fā)表研究成果,不是走向領獎臺,而是獻到祭壇上,不能不慎之又慎,乃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使用個人電腦之前,每改一稿,就須謄正一次,費時費力。個人電腦的普及,使勞動強度大幅度降低,因為方便,修改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往往發(fā)表之后,甚至結集出版之后,還要根據(jù)新出資料和研究進展,不斷簽注修訂?,F(xiàn)在一些師友以為我著文甚易,其實自己十分清楚,有數(shù)的論文都是擠出而非流出。而且似乎有種偏見,好文章一定是改出來的,尤其是史學論文,必須表述與事實吻合,一氣呵成往往只是邏輯暢順。所以要求自己的學生至少提前半年交出論文初稿,以便充分修改。開始均以為難,而且認為沒有必要。直到一遍遍修改下來,仍然難以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才明白時間真的不夠。治學是與古往今來有大智慧的人神交,豈能輕而易舉?敢于出手,不過是無知者無畏罷了。學人自己缺乏神圣感,又豈能奢望得到他人的敬重?

三 有容乃大

勝粦師對于學問,標準極高,近乎嚴苛,但作為學術機構的組織者,并不以個人的好惡定于一尊,而是鼓勵人盡其長,各顯所能。一般而言,有所長者個性往往較強,學界可能更為突出。勝粦師能夠兼容并包,善用其長,因此,有助于人人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潛能。其門下士佳作迭出,所負責的本校幾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學術機構,也穩(wěn)步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

勝粦師的兼容并包,并非無原則的好人主義。除了學術標準之外,無論寬嚴,都是對事不對人,決不因個人好惡而影響對人事的判斷。勝粦師愛才,獎勵扶掖后進,不遺余力。即使后來身患重病,臥病在床,還堅持指導研究生,并不斷通過電話等方式口授各種推薦意見。對于一些人的某些出格言行,勝粦師也頗為不滿,私底下曾當面教訓,但在公開場合,仍以提攜表揚為主,多取保護主義。旁人往往覺得過于寬宏大量,勝粦師也不無偏愛的成分,不過其所作所為,主要是為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科的整體發(fā)展,盡量避免因處置不當在國內外學術界產(chǎn)生負面影響。

勝粦師提攜后進,不僅得到本專業(yè)師生的一致贊許,在系、校乃至本省和全國同行當中,也是有口皆碑。曾有在國內某著名研究機構做事的友人談及,前輩學者盡管見解有所不同,對人對事,大體能夠只論是非,不計利害,反倒是新進時賢不能堅守準則,往往但憑利害,是非不分。聞言頗為感慨。勝粦師那一代人,得到老輩學者的春風沐浴,不失君子之風。而后來者經(jīng)歷“文革”的腥風血雨,又被商品大潮沖得斯文掃地,再加上各種評估的威逼利誘,江湖氣和市井氣漸盛,頭上那塊用來遮羞的方巾,早已成了自嘲的對象。追憶前賢,只能期望社會發(fā)展?jié)u上軌道,學人可以回歸學術本位。否則,靠道德自律的學人不能潔身自好,又怎能成為社會的良心?守住身邊和心中那一方凈土,當是勝粦師那一代學人歷經(jīng)艱難、矢志不渝的最大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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