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報紙,桃園縣“新屋觀音兩鄉(xiāng)農民跪行祈雨六個小時”。儀式很隆重。上午八點不到,穿麻衣的兩鄉(xiāng)鄉(xiāng)長、水利站長、村長代表等十余人,以及一千余名農友,齊集觀音鄉(xiāng)保生村溥濟宮前,向保生大帝表明求祝的意旨后,轉往茄冬溪進行“赤手摸魚”。如摸得鯽魚則求雨得雨,如摸得蝦則求雨無雨,神亦莫能助。摸了二十分鐘果然得鯽。眾大歡喜,于是一路跪拜返回溥濟宮,宣讀求雨的禱告文。隨后就“出祈”,一路跪拜,沿公路到新屋鄉(xiāng)的北湖村,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到北湖村后折返,一路大喊“求天降下雨”,返抵溥濟宮已過下午四時。
天久不雨是一件大事?!洞呵铩肪筒粩嗟赜杏涊d,例如文公二年“自十有二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半年多不下雨,當然很嚴重?!端疂G傳》里的一首山歌:“夏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盡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逼鋵嵨覀兛刻斐燥?,果真大旱,把扇搖也不能當飯吃。
求雨之事,古已有之。旱而求雨之大祭曰雩。《公羊傳·桓公五年》:“大雩者何,旱祭也。”何休注:“雩,請雨祭名。君親之南郊,以六事謝過自責曰:‘政不一與?民失職與?宮室崇與?婦謁盛與?苞苴行與?雩夫倡與?’使童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謂之雩?!焙导乐畷r,君王謝過自責,雖然是一種虛文,究竟是負責知恥的表現(xiàn),并不以災禍完全諉之于天。天災人禍是兩件事,借天災而反躬自省,不也很好嗎?
“東山霖雨西山晴”,雨究竟是地方的事,所以求雨也不能專靠君王?!抖Y記·月令》:仲夏之月,“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樂。乃命百縣,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實”。這就是要地方官主持雩祭求雨,不但要祭上天,還要祭造福地方的先賢。多燒香,多磕頭,總沒有錯。下雨不下雨,究竟歸誰管,實在說不清楚。桃園縣農民請雨,祭的是“保生大帝”,我不曉得他是何方神圣,大概是一位保境安民的地方神吧。不知他是能直接命令雷公電母興云作雨,還是要轉呈層峰上達天庭做最后的核奪。
無論如何,桃園縣這兩鄉(xiāng)的官民人等實在很聰明,在“出祈”之前,先在一條溪里做赤手摸魚的測驗,測驗一下天公到底肯不肯下雨。測得相當把握之后,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地往返祈雨?!皻㈩^的生意有人做,虧本的生意沒人做”,若無相當把握,誰肯冒冒失失地就跪拜起來?那豈不是成了虧本生意?不過他們百密一疏,他們似乎沒想到摸魚測驗的方法未必可靠。摸到魚,還是不下雨,怎么辦?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往返八公里,耗時六小時,這種自虐性的運動不簡單。不信,你試試看。人不到情急,誰愿出此下策?這是苦肉計,希望以虔誠的表示來感動上蒼。
天旱,又好像不是有好生之德的上天的意思?!对姟ご笱拧ぴ茲h》:“旱魃為虐?!笔瑁骸吧癞惤?jīng)云,南方有人,長二三尺, 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焙瞪窈喼笔莻€小妖精。目在頂上,所以目中無人。頂上三尺有青天,所以他也許還知道畏上天。所以我們求雨來對付他。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太原郡東有崖山。天旱士人常繞此山以求雨。俗傳,崖山神娶河伯女,故河伯見火,必降雨救之?!崩@山求雨是合于“祈祀山川百源”的古禮,但河伯是水神,不知何時和崖山神扯上一門親事,遂能騰云致雨?天神好像也會徇私。
《春秋左傳·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備也。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此其務也。巫尪何為?’”女巫據(jù)說能興妖作怪,呼風喚雨,當然也能制造大旱,所以僖公要燒死她。這使我們聯(lián)想到兩千二百多年后的一五八九年,蘇格蘭王哲姆斯一世之為了海上遇風而大捕巫婆的一幕。魯大夫臧文仲說的話頗近于我們所謂興水利筑水庫的一套辦法,兩千六百多年前我們就有明白人。
神也有時候吃硬不吃軟。只有紅蘿卜而不用棍子是不行的。我記得從前有人求雨,久而無效,鄉(xiāng)人就把城隍爺?shù)纳裣癜岢鰜恚萜湟鹿?,抬著他在驕陽之下游街,讓他自己也嘗嘗久旱不雨的滋味。據(jù)說若是仍然無效,輒鞭其股以為懲。軟硬兼施之后,很可能就有雨。
說老實話,久旱之后必定會有雨,久雨之后也必定會天晴。這是自然之道,與求不求沒有關系。如今我們有人造雨,雖然功效很有限,可是我們知道水利,可使大旱不致成為大災。現(xiàn)在沙漠里也可以種菜了。于今之世,而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地去求雨,令人不無時代錯誤之感??墒俏覀円膊荒芤杂廾衩孕哦还P抹殺之,因為據(jù)報載,桃園求雨之役有“立法委員×××及準備競選立委的政大副教授×××師大教授×××等,昨天也都到場跪拜求雨”。這幾位無論如何不能列為愚民一類。他們雙膝落地,所為何來?